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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公交车驶过马可之前差点丧命的广场电影院。他透过车窗,看到车外黑压压一堆人动也不动站在红绿灯前,或者挤在熙熙攘攘的下班群众中。

  车子行驶到火车站和蒂沃利乐园入口间的路段时,必须放慢速度。公车站牌有几个男人正在激烈争吵,引起了马可的注意。虽然里头没有面熟的脸孔,但他心中仍旧警铃大作。够了,别神经兮兮!他警告自己。不过公交车驶进停靠区时,他仍旧压低身子,观察那群人。除了两个黑人,其他都是东欧人,骨瘦如柴,好似生活困苦,营养不良。

  马可目光迅速转到前方司机处,观察上车的乘客。都是些看来无害的人。他松了口气,这时才清清楚楚感觉到压在身上的沉重压力,身体每一吋都痛了起来。

  马可忽然感觉到人行道上有道影子倏乎掠近,还来不及看清楚,公交车已经驶离。来得太慢,公交车都开走了,马可心想。然后回头一看,穿着绿色篮球运动服的黑人被公交车抛在后面。黑人一路追着公交车,眼睛自始至终都盯着马可不放。真像只狺狺咆哮的狗,马可暗忖着。身手敏捷,灵活有弹性……还有,速度非常快。太快了。

  他猛然弹起,走到下车门。公交车一转进提根斯街,幸好绿灯正好亮起,拉开了与后头全力奔跑者之间的距离。

  马可在雕塑馆下车,直接从公交车后面穿越街道,完全不顾后头汽车狂按喇叭。黑人已弯进街角,径自朝他奔来。马可边跑边掏出口袋里的零钱,直冲蒂沃利乐园侧门。

  真该死,门竟然关了!

  愕然震惊中,他发现那人逐渐缩短两人间的距离,同时听见安徒生大道转角那儿响起了警车笛声。警车原本停在大中国酒店前面,现在回头驶过拥挤的车阵,往他的方向开来。

  马可完全陷入天罗地网中。不管是逃向市府广场还是往另一个方向跑到桥边,黑人都会很快追上他。如果他横越安徒生大道,又会栽进警察手里。现在只有一条路能通向他的建筑工地,那就是爬过围栏,穿越蒂沃利乐园。

  右手边是游乐园早已关闭的侧门,有根柱子隔开拱型的围栏,马可赶紧往上爬。他眼角瞥见警车停在自行车道,追他的黑人一看见警车闪动的蓝光,立刻站住不动。警察在场总算有点好处了。

  马可在游乐园里花了点时间确认方向,才终于跑上动物造型的旋转木马旁边的阶梯。

  现在四面八方可见闪动的警车蓝光,但是他们不可能抓得到他,因为他闭着眼睛也能沿着哑剧院后面的路走到工地。而从牛排馆后面的鹰架往上爬,不过是雕虫小技。

  ※※※

  工地一片荒凉寂寥,仅剩货柜办公室里几位员工还在忙碌。他待的上面这里只有微风和眺望城市的宽阔视野。

  只不过,经历了梦魇,而且最近几个小时始终处在紧急状态,马可已不容易放松下来。紧绷的情绪就是不肯散去,警觉性一样不愿松懈,一秒也放不下。他感觉自己像盘旋在田野上空无人注意的苍鹰,地面上最细微的动静全都无法逃过他眼底。

  至少他现在清楚追捕他的人几乎已逼近眼前了。他们急切地在底下城市寻找他的行踪。警车已经撤掉,不过反正警察也不是最麻烦的威胁。

  不,最让他恐惧的是黑人。但他害怕的不是对方诡异的尖锐目光、结实的身体和快速准确的动作,而是究竟是谁派出了这样的人物?

  他还清楚记得先前在火车站前的公车站牌旁站了两个年轻黑人。闭上眼睛,聚精会神回想后,他们背后依稀还有个肥胖的黑女人,警觉地观察周遭事物。她似乎发号施令,指挥一切,也包括那两个和她相较之下显得涉世未深的年轻黑人。

  但是,他们为什么出现在哥本哈根?他妈的是谁派两个黑人来找他?一定不是佐拉,完全不用考虑这一点。当年佐拉在意大利把两个想要加入家族的美国黑人骂得狗血淋头、极尽羞辱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不可能,黑皮肤的人不会是佐拉派来的。

  那么到底是谁找来的呢?

  底下忽地隐约传来模糊的声响,把马可的思绪拉回现实。声音细得难以察觉,但是他的肾上腺素陡然飙升。他瞇着眼,凝神侧耳倾听。白天的工地嘈杂忙碌,噪音震天,但是下班后,几乎寂静一片。

  然而,确定有动静。

  马可踮着脚尖蹑手蹑脚走回电梯井,文风不动站着,再次专注聆听。声音仍在,甚至更清晰了,但是听起来不像脚步声,而是类似保鲜膜之类的沙沙声。

  他们找上门了,是那两个黑人!他顿时豁然开朗。东欧人他还了如指掌,但对非洲人就完全一无所知。

  沙沙声从两个方向清楚传来,一个就在电梯井下方,另一个是楼梯那儿,两个逃生口全给堵住了。他听见对方低声交谈。他们讲的是法语吗?马可逡巡着偌大的空间,几乎没有可供藏身的角落。就算有,他们也会一一检查。

  好吧,马可想着,既然我逃不掉,无法躲起来,也没有办法跳下去,就只剩自我防卫一途了。他迅速捡起地上的钢筋,两手紧握,像个拿着光剑的绝地武士站在楼梯顶端。可惜他没感觉自己拥有超人的力量,反而无助压抑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尽力控制颤抖不停的双手。

  第一个人从楼梯上来了。果然是个黑人,但不是先前追公交车的那个。他背对西下夕阳的微弱光线,看不清楚他的脸。身上穿的黄色运动衫反而因此更加显眼,衣服上印着「湖人队24号」的字样。

  「哈啰,孩子。」他用英文说道,声音低沉。「过来我这里。」

  他站在一段距离外,招着手要马可过去。马可往维斯特布洛街的方向后退,一步步靠近洞口大开的深渊。他看见那人后面缓缓转动的蒂沃利摩天轮,耳边传来游客兴奋的尖叫声。他们坐在摩天轮座舱里沉浸在自己的小宇宙中,其他事物彷佛不存在。座舱停下后,马可大概已经归天了,世界上不会有人知道他曾经是谁,未来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物。

  他豁然间明白自己的命运,不由得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可怜的孩子。」他听见黑人说。马可知道自己还来不及挥动武器,应该就会一命归西。

  马可若是敢全力冲刺跑到电梯井往下一跳,运气好或许有机会赢对手。虽然他的同谋一定等在楼下那层,但是马可如果从他眼前落下,成功卡在平铺在底下某楼层开口上的金属棒,可能有机会安全逃脱。一个微小的机会。

  他往旁边跨了一步,然而对方似乎能读出他的心思,截断了他的退路。马可除了静心等待,别无他法。两人最后几乎面对面站着,马可终于看清对方的脸。

  他的年纪比马可大一点,虽然脸孔布满皱纹,但应该不会超过二十五、六岁。一长条白色疤痕横切过鼻子,左眼只能半睁开。他有战士的特质,却未愤怒跳脚,也不见攻击性,比较像要赶在下班前敲进最后一根钉子的木匠。冷静,目标明确,而且冷血无情。

  接着,他拔出刀子,动作迅如闪电,一气呵成。

  马可手中的钢筋虽然挥了一、两下,却只是无助的挥动。他知道对方随时会发动攻击,使劲全力将刀刃刺进他的胸口。那把刀正是为此目的而设计:刀身短,刀柄顺手,双面刀刃。

  如果钢筋没那么重,或是马可力量大一点,就能如球棒一挥,挡掉刀子。但是事与愿违,因此他紧靠在水泥地的外缘,等待机会。

  他站着不动,彷佛过了一世纪那么久,半年来每一时、每一刻,如快转般掠过脑海,清楚明确,宛如历历在目。死神已经临近他眼前。

  这时,一阵响亮的喇叭声将他从恍惚中惊醒。喇叭声清清楚楚来自底下街道一辆汽车,但是听在耳里,却像就在身旁吹奏的隆隆走样铜号声。马可困惑地转向声音来源,登时发现由许多塑料短管拼组成的废料滑槽的开口。他咬紧牙关,纵身跃向一侧,同时将钢筋掷向对手脚边。钢筋一落地,即刻弹起,打到对方小腿。马可趁机抓住滑槽边缘,两脚一蹬,跳了进去。

  那家伙的咒骂声回荡在马可耳边,接着马可两手一放。

  幸好个别塑料管的边缘稍微止住了下滑的速度。他的头上方咕咚作响。该死,那人该不会追来了吧?马可心想。对方的体积应该很难穿过滑槽。

  转眼间,他已经看到滑槽的出口,下一秒即掉进碎石箱,落在一堆塑料包装和石棉上。

  他迅速滚到一旁,拿起一块钉着尖尖钉子的护板,打算追捕者一下来,立刻击上去。

  但是对方没有出现,显然明白自己的身体很难钻过塑料管。他的咒骂像走音的管乐器声传到底下来。

  楼梯响起了他同伙的脚步声,显然换人上场了,马可勉强从石棉堆爬起,跳出碎石箱。

  马可双腿颤抖,两手交替抓着围栏爬出去,跑过市府广场。跑到行人徒步区后,才敢回头察看后面的动静。大型酿酒厂前站着一个妇女,壮硕如门,漆黑如夜,目光直盯着他看。

  马可像被毒蜘蛛刺到似的,不管双脚的疼痛和石棉絮刺激皮肤、睫毛和喉咙造成的刺痒,继续拔腿狂奔。绝缘材料石棉像毛皮一样覆满全身,越抓越糟糕。他在菲特烈霍姆斯运河上的马墨桥停住脚步,察看着暮色下黝黑的河水。要不要冲掉身上的石棉?他当机立断跑下码头的阶梯,码头旁停靠着好几艘小艇,接着纵身一跳。

  河水虽然冰冷,但是总算减缓搔痒。他游了几下,抹掉衬衫和裤子上的石棉。有个女子站在桥上问他是否一切无恙。他点点头,又沉下水去。他再次浮出水面后,有两个打扮入时的年轻人靠在车旁大笑,对着他拿手指敲自己的额头。

  就在此时,马可看见穿绿色篮球运动衫的黑人从市府街跑过来。

  码头上那两个年轻人对着马可指指点点。快滚,你们两个白痴,马可心里咒骂着。但是已经太迟了。黑人发现了他,于是在史东桥上停住,显然正在思索最佳解决方方案。

  那两个幸灾乐祸的人上了车,扬长而去,完全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

  马可又陷入困境了。不管他游向哪个方向,篮球运动衫那家伙总会在运河旁跟着走,所以无论他从哪个地方上岸,一定会撞进那人怀里。情急之下,马可认为唯一的机会是躲在停泊的船只之间,等待夜色赶快降临。

  于是他又潜进水里,憋了好几口气,潜泳在摇晃于水面上的船底。等到他认为应该差不多之后,才露出水面。黑人很有可能和马可之前一样,跑下停靠码头。如此一来,马可就能和他拉开距离。

  如果那个人跳进水里,马可就必须潜到史束桥,从那里悄悄不被看见地从水中上岸,然后逃到某个热闹的地方。

  但是非洲人没有跳进水里。虽然他如马可预料走下楼梯到码头,然后缓慢沿着系紧船艇的柱子一步步巡察。

  黑人不赶时间,每经过一艘船,就停下来察看,确保马可没有爬进船舱,趴在甲板上,还确保他没有挂在船外侧,或者水中升起可泄漏马可行踪的气泡。

  影子长长映在船上和水面,不过马可怀疑黑暗是否能提供他足够的保护。

  黑人距离马可的藏身处只剩下一艘船,马可潜入水底时听见背后传来劈啪响。他急忙游了几下,回到水面,直接与几乎融成黑暗的黑人面孔对视。马可吓得赶紧回头,拿出吃奶力气使劲游向马墨桥。

  转眼间,他拉大了与黑人之间的距离。但是马可的手臂已经开始颤抖,对方又不断划着自由式前进。

  两人同时听见了运河游轮的声响从外海逐渐接近,不约而同停下动作,评估眼前的情势。

  游轮有尖型船首,朝着他们驶进,预计会通过三个桥拱的中间那个。事态严重,现在该怎么办?马可气力用尽,衣服沉重如铅。他最后奋力一游,游向右边的桥拱,心里迫切期望能够及时游到桥边,从那儿向船上的游客呼救。

  然而马可很快明白和自己划动踢水不同的是,后面追他的人更加有力。几秒后,黑人追上了马可,抓住他的手臂,在他还来不及吸气之前,就把他压进水底。转眼间,马可头朝下、脚朝上,在流动摇晃的运河水中只看见施暴者的眼白。那抹白似乎围着他闪动,就在他挥手蹬脚,疯狂挣扎着要回到水面上时,游轮螺旋桨隆隆接近,似乎要转碎一切。

  说时迟、那时快,马可挣脱开一只手,尽可能转过身,伸直手指直接往闪动的白色击去。正中目标。

  他的对手嘴巴大张,一阵气泡咕噜噜直往上冒,两个人像爆开的酒瓶软木塞般冲向水面。黑人一时间短暂失去视力看不见,马可在绝望中奋力游向中间的桥拱。

  游轮相当接近,可清楚听见甲板上人们开心唱歌,兴奋地高声尖叫。但是马可听得最清楚的还是背后那个人愤怒的咆哮,他又继续追了上来。马可使出仅存的力量,大力吸饱一口气,重新又潜进水里,潜了又潜、潜了又潜,最后他噗哧噗哧吐着水,上气不接下气游到庞然大游轮的另一边,摸到了某种在水面上沿着船身延伸而去的把手。

  马可被船拖着走时,手臂被船的力量可怕一拉,他不由自主痛得大叫失声。但是上头的乘客完全没人注意到。

  或许这样比较好。让另一边的对手以为他被卷入螺旋了比较好。

  他确信自己可以安全逃脱后,全身筋疲力尽,被游轮拉着滑过水面。他获得了短暂微弱的胜利,看见后面有颗头在浪间载浮载沉逐渐变小时,脸上甚至还现出了难得的微笑。

  只不过,对方是否也看见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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