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八月六日,星期二
今天我完全专注在埃拉身上。
她是我搬来柴镇后的第一个咨商案主,又或者说,她其实是我这辈子的第一位案主。她告诉我,自己换了一份工作,来到这个陌生的小镇,而当时的我正好也处于人生中的转换期。那时我刚结束一段感情,住在一间蟑螂到处爬的公寓,而且受够了大城市生活的喧嚣嘈杂。我的祖母住在柴镇,我曾在夏天来过这里玩,留下一些珍贵的回忆,包括吸满阳光的柠檬汁、后院火炉上的烤棉花糖巧克力夹心饼,以及努力学习打毛线的景象。
多年前,祖母过世之后,我身为莱克夫家族的唯一后代,名正言顺地继承了这间房子。对我来说,追踪埃拉的状况,以及持续和她做咨商,并不需要花费太大的心力。
过去四年来,埃拉的疗程虽然有不少进展,但速度很慢。
今天她来到我这里时,一头头发有如老鼠毛般干涩地垂落脸颊,盖住眼睛。但是她并没有正眼看我。
我打开咨商室大门时,她没正眼看我。
她递给我一盒自制杏仁茶饼干时,也没正眼看我。
她在沙发上坐下,双手捧着我刚替她倒的一杯茶时,依旧没正眼看我。
这种状况并非今天才出现,每次见面她都是这样。每星期二早上和星期五下午,埃拉会来做咨商,或者至少这是她固定会来的时间。
「很高兴见到妳,埃拉。上次咨商妳没出现,也没跟我联络,我还很担心。妳过得怎么样呢?」
她双手颤抖,茶杯里的汤匙也跟着当当作响。
「我想说妳可能在忙工作,或是在看书。」这不是她第一次爽约,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我知道她曾经看书看到什么都忘了。
埃拉依然不发一语,但抬起眼睛。我看见她一双眼睛红通通的,而她极力想隐藏这点。
「想跟我聊聊为什么妳哭了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摇了摇又摇了摇,宛如一个被小女孩丢来丢去的破洋娃娃。
我没再多说,拿起一本《艾丽斯梦游仙境》旧版书。这本书是我多年前找到的,自此以后它就成为我最爱的一本书。它的绿色封面和金色字母皆已褪色,但我立刻发现,它被上一任主人温柔地爱过,因为书页里还夹着亲手制作的书签。
除此之外,书封内侧写的几行字更让我确信这点。
送给安娜(Anna)。希望妳永远拥有一个爱冒险的灵魂,人生充满惊奇和喜悦。爱妳的妈咪。
我不认识这位安娜,但知道她是个受人疼爱、充满喜悦、活力充沛的小女孩。由于我们都喜欢艾丽斯,因此我觉得跟她很亲近。
「我从上次的地方继续往下读好吗?读个五分钟,妳觉得如何?」读《艾丽斯梦游仙境》给埃拉听,最能让她平静下来。
「但我不想身处在疯子之中。」艾丽斯说。
我虽然拉高声调,但仍会趁每句话中间的停顿空档,用眼角余光查看埃拉。我应该跳过这段的,但我了解埃拉,她一定会提出指正。每我读《艾丽斯梦游仙境》时,她几乎都会张开嘴唇,无声地跟着我一起朗读。
「喔,这由不得妳,」柴郡猫说:「我们全都是疯子。我是疯子,妳也是疯子。」
「妳怎么知道我是疯子?」艾丽斯说。
我又瞥了埃拉一眼,可以肯定她的嘴唇也在跟着动。
「妳一定是啊,」柴郡猫说:「不然……」
我突然打住,停顿很久,想看埃拉会不会把这个句子念完。
「不然我就不会来到这里了。」埃拉改动了一个字,让这句话变成第一人称。「我把这句话绣在刺绣样本上,还裱了起来。」她终于开口说话,脸上那孩童般的纯真笑容十分具有感染力。「它提醒我,我跟别人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每个人选择的道路不一样罢了。」
我把《艾丽斯梦游仙境》放到桌上,拿起笔记本。难得埃拉今天这么快就愿意开口说话。
埃拉用双手捧起茶杯,吹散热气。此时她脸上露出的表情,正是我向莎宾娜买这组杯具的原因。埃拉的微笑充满暖意,眼睛散发幸福的光芒。「妳知道吗?我在图书馆的朗读时间里,曾经念这一段给学龄前的孩子们听。」
「他们有妳这样的图书馆员真是太好了。」我衷心赞美着。
她散发出罕见的自信心,双颊透出粉红色光彩。
「投入书中的世界是我唯一的精神寄托,如果……不能这样做,我一定会死。」
这不是她第一次透露这种念头,她有这想法已经好一段时间了。
「埃拉,妳深刻地体验了人生,也经历过很多苦难。妳一定能度过难关,但是会比他人辛苦一点就是了。」
她紧闭双唇,蹙起眉头。
「妳在监狱中熬过了十年,我想已经没有什么事能击倒妳了。」我需要提醒她,过去那段艰苦的日子,离现在已经很遥远了。
她又喝了几口茶,背挺得像尺一样直。
「我能熬过来都是因为有书。」
我用笔在笔记本上敲了敲,发出哒哒哒的声响,这让埃拉脸上浮现一层红晕。这声音并不很响亮,但它传递了一则讯息,那就是我知道这不完全是事实,而且不仅我知道,她自己也心知肚明。
埃拉不喜欢谈她在监狱中的日子,每次只要一触及这话题,她就会退缩,从我面前退缩,从周围的生活中退缩,然后迷失进书本中。
她喜欢成为书中的主角。虽然一星期有两次咨商时间,但有时会隔一个礼拜才见到她。
她会说,现在所生活的世界,也就是我们的世界、我们所存在的这个实相,其实是虚构的。她存在这里只是为了能自由地活着,而她的本体,其实存在于她阅读的书页之中。
「妳不明白,莱克夫医师。」埃拉说:「在监狱图书馆里工作前的那个我⋯⋯非常可怕。」她耸了耸肩。「以前的我很邪恶、很坏。我不喜欢成为那个样子,但我迷失了。我就像是在等待重生,等待成为一个全新的人,但那些愤怒和憎恨持续累积,直到我——一个真正的我——能够诞生出来。」
埃拉的目光落在远方,穿过我、穿过墙壁、穿过任何事物。
这是她最为揭露内心情绪位移的一次,我一点也不想打断她。
「我一个人在图书馆里度过漫长时光,研读书架上的书,在非小说类书籍里寻求帮助……」她皱起鼻子。「那段时光拯救了我,真的拯救了我。」她凝视的目光中呈现出赤裸事实。「原本我可能会死,或杀死任何挡住我去路的人,但我找到了疗愈。」
注视死亡。我写下笔记。
「我发誓绝对不要再成为那个人,」埃拉转为低语:「我不能再变成那样。」
她的微笑中混杂着哀伤和同情,但我不确定她是在同情谁。她自己吗?我无法想象她所描述那个在监狱中的自己。
邪恶?坏?
眼前的埃拉不是那样的人。
无论过去她的状况如何,现在的她已经改头换面。
她的坦白也让我惊讶无比,我心中对此充满骄傲。我为她和她的成长感到骄傲。
「埃拉,」我需要把现下的对话拉回来,维持我们之间实话实说的沟通方式。「妳今天用了很多破坏性的字眼。」我低头看了看笔记本,念出写下的字眼。「摧毁、死、邪恶、坏、杀死……妳想要聊聊以前是如何误入歧途吗?」
埃拉伸手添茶,加入一颗方糖,然后不停搅拌。
「妳有看新闻吗?」她突然问:「真是太可怕了,对不对?」她继续搅拌。「父母在床上被杀害……孩子就在隔壁的房间里?世界上还有谁是安全的?」她紧紧抱着自己,闭上眼睛。
「妳是安全的,埃拉。」我静静等待着。她慢慢放松双手,睁开眼睛,脸上的恐惧逐渐消失。
「我要告诉妳一个秘密,」她低声轻语,声音细如蚊鸣。「但妳不能跟任何人说,绝对不能。」
我保持静默,不让热烈的期待从声音泄露出来。我猜想这件事应该和她在监狱中的时光,以及她为何被判刑有关。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我的紧张心情刺激着胃部搅动。
如果她真的告诉我这件事,我会非常兴奋。她内心充斥着大量的罪恶感和谴责,同时却又假装这些情绪不存在。
然而它们确实存在。
我压抑心中的激动,给她时间思索该怎么说,鼓起勇气面对一直存在的事实。事实就在她身边,等着被她接受。
「我想坦承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