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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八月七日,星期三

  有些日子,我只想爬回床上、盖上棉被、关上电灯、拉上窗帘、聆听寂静,聆听甜美无忧的寂静。

  有些日子,痛苦太多、太强烈、太耗损能量。

  过去六个月以来,我头痛的次数已多到数不清。有时头痛会经常出现,似乎每天定期都来报到,让我焦躁不安。但只要喝下够多的咖啡和水,我还是能破浪前进。

  然而今日,头痛严重到令我难以应付,但今天的我却最需要忽视痛楚。

  莎瓦娜今天会过来咨商。我曾对她保证,绝对不会更动她的咨商时间。过去九个月以来,我没有打破过这个承诺,今天也不打算这么做。

  我手里拿着一杯水,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镇民。这是个阳光灿烂的夏日,无怪乎公园里有很多外出享受美好天气的民众。

  看着公园,难以想象有个连续杀人犯正在威胁这座小镇。

  我望出窗外,看见许多家庭携家带眷,小朋友身上裹着毯子在地上爬来爬去;老夫妻手牵手穿过花圃;青少年踏着滑板,在自行车道上以Z字形前进,一点也不在乎前方有没有人。

  我的手机发出震动声,是谭美传来简讯,这是她今早第三次传简讯过来。她不到二十分钟前才离开,手中拿着从小吃店买来的一碗汤。

  取消今天的咨商。

  我没事啦。我甚至还加了个微笑符号,证明自己真的没事。

  没四才怪。

  是没「事」,我真的没事啦。

  不要挑我的错字。

  妳不要打错字我就不会挑啊。

  够了喔,那咨商结束后妳一定要回床上睡觉。谭美回复。

  如果不是头痛欲裂,我一定会翻白眼。

  遵命,老妈。

  我虽然语带讽刺,但心里还是很感谢她的关心。

  莎瓦娜抵达时,我正在喝第三杯水。照理说补充水分可以缓解头痛,但我可怜的膀胱并不这么认为。

  前门被打开来。

  「妳在吗?」莎瓦娜高声喊道。

  她每次来都这样问。我每次都心想,她心里是不是暗自希望无人响应?

  「我当然在。」我应答着,露出温暖笑容,打开咨商室的门。一看见她的打扮和微笑,我就知道今天的咨商会很愉快。

  在咨商初期时,我和莎瓦娜就约定好,要用穿着来代表她的心情。

  我们用的是指数系统。

  哥德式打扮的指数是三,代表愤怒和紧绷。

  一般少女打扮的指数是五,也就是混搭紧身衣和宽松毛衣,或是破牛仔裤和合身T恤。

  做噩梦的指数是一,代表忧郁和疲惫,过去还曾一度代表自杀意念。

  我们设置的安全计划,协助她从自杀的想法降低为忧郁状态。

  从她的打扮来看,今天的指数是四。她身穿黑色紧身破牛仔裤,头发绑成两条辫子,耳朵上戴着骷髅耳环,黑色格纹上衣里穿着灰色背心。

  「妳看起来糟透了。」她脸上的表情混合着嫌恶和同情。

  莎瓦娜向来是个直来直往的人,我也学会欣赏她的这个特点。

  「我头痛。」

  如果希望她对我诚实以对,那我同样也必须对她诚实,即使是让她知道我并非处在最佳状态。

  「听说喝绿茶会有帮助。」她径自走到小吧台前,开启热水壶。我看着她忙碌着,以往我都会在她抵达前就泡好一壶茶。

  「有威士忌吗?」她回头看我,双眼闪闪发亮,露出调皮的眼神。「听说威士忌跟绿茶很搭。」

  我忍住不哼出声来,身体因头痛而抽动。

  「试试看又不会少块肉。」等待热水烧滚时,她用手玩弄一条辫子的尾端,辫子在手指间弹来弹去。

  最后她泡好了茶,在沙发上舒服地坐下。一如她的预期,我提出了疑问。

  「一个十七岁的少女,为什么会知道绿茶跟威士忌很搭?」

  她暗自微笑,这个动作透露出的讯息比言语还多。

  关于莎瓦娜这位案主,已经没什么能让我感到惊讶的了。

  我们的咨商通常都始于闲聊。她带领话题,我跟随而上。我们的旅程没有设定目的地,唯一的时间限制来自于时钟。疗程目标在于了解、获得力量、一步一步前进。

  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有几个星期的进展是后退的。

  但我们总会重新站稳脚步。

  她的双手颇不安分,玩弄着沙发上的抱枕,跟我闲聊说她终于看了史蒂芬.金最新出版的小说,接着才递给我一封学校寄来的信,里头提到上个月考试结束后她跟人打架。

  「为什么我现在才知道这件事?」我问。

  她脸上露出百分之百的青少年表情。

  「妳不需要知道啊,又没什么大不了。」她咕哝着说:「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总是喜欢大惊小怪。我妈只叫我把这封信拿给妳看,她没说一定要聊这件事。」

  我把信放在大腿上。「莎瓦娜,妳妈叫妳把信拿给我,就表示她希望我们聊一聊这件事。」

  「我觉得没必要啊。」

  「妳要不要说说来龙去脉,由我来决定是否有必要深入讨论?」

  她叹了口气,但声音听起来比较像痛苦呻吟。我装作没听见。

  「妳用小区服务来换取免于遭到控告,我想这可不是没必要讨论的事。」莎瓦娜跟人打架的这件事令我感到惊讶吗?其实没有。真正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她不愿意谈这件事。

  「我是出于自卫才出手的好吗?又没什么大不了。现在那个女的应该知道,霸凌在我身上不管用。」

  我静默不语。她并未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根据以往经验,我说的话越少,案主在无意间透露的讯息可能就越多。在咨商过程中,有时让案主在安全环境里感到不舒服是件好事。

  「好啦,」莎瓦娜翻个白眼。「那个贱婊子叫我去死,还说我爸妈当初没把我打掉一定是头壳坏去。她说我是心理变态,还说我一定会是班上第一个成为恐怖份子,到学校滥杀无辜青少年、最后被关进监狱的人。」

  她双手举到两侧,用力握拳。看来她和对方争吵时的怒火依然存在,但最令她感到生气的是哪个部分?

  「说得好像我真的会滥杀无辜,那婊子根本活该讨打。」莎瓦娜像机关枪扫射般说出这句话。

  「这上面写着,」我低头看着那封信。「妳用手指上的骷髅戒指,造成对方角膜撕裂伤、鼻骨骨折、两颗门牙脱落、手指骨折,以及其他瘀伤和割伤。」

  「我已经手下留情了好吗。」

  我用咳嗽掩饰大笑,却也因此让发疼的脑袋震荡不已。

  「妳要做什么小区服务?」

  「去公园和图书馆周围除草。真是烂透了,反正随便啦。」她用涂着黑色指甲油的长指甲拍了拍大腿。

  我想再多聊几句,但觉得等等我们还会回到这个话题上,便暂且打住。

  「莎瓦娜,最近家里的情况如何?上礼拜妳的指数是二。我们讨论过一些方法,可以把妳的指数提高到四,照理说妳应该可以办到,一切进行得还顺利吗?」

  我们的指数系统不只运用在打扮上,也运用在她所挣扎的日常生活中。

  她脸色一沉,双手压在大腿下,看起来颇为受伤。我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块砖头砸中。

  「我们讨论过许多方法,妳觉得哪一样最有用?」我不需要看笔记,她的档案我记得一清二楚,但我还是伸手去拿笔记本。

  「没有一样有用。」我还没开始提问,她就回答了。「我没打电话给一位朋友,看对方想不想出来走走;我没在应该出去走走的时候出门;我没照妳说的打电话给妳。妳提的建议我一样都没做。」她把双手从大腿底下抽出来,拍打膝盖。「妳的建议我一样都没做,只因为一个简单的理由,那就是我——不——想——做。」她每说一个字,就重重拍打膝盖一下。

  「好吧。」我按了按原子笔,原子笔尾端喀哒一声弹了起来。「也许妳可以提出一些建议?如果我没记错,上次那些是我们一起想出来的,但……」

  「不,」她抱怨说:「那些事我一点也不想做。」她噘起嘴唇。「并不是我不需要做,而是我不想做。」

  至少她说的这句话很诚实。有时莎瓦娜会变成一个聪明但任性的小孩。

  「那妳做了什么?」

  她又耸了耸肩。

  「所以……妳只是待在原本的状态里?那妳是想保持沉默还是高谈阔论?是表达自己的意见,还是说些别人期待的话?」我算是相当了解莎瓦娜,大概知道她会怎么回答,但她总有办法在最出乎意料的地方让我感到惊讶。

  「随便啦。」她哼的一笑。「妳有没有看过我爸妈一起喝醉的样子?我妈会瞒着医师私底下去买抗忧郁剂来吃,妳有看过她嗨翻天的样子吗?她不是跟幻想中的瓢虫小姐说笑,还笑到漏尿,不然就是哭倒在床上,因为我爸去上班时没跟她说再见。」

  「莎瓦娜,」我尽量不让口气中出现怒意,但显然失败了,因为莎瓦娜突然交迭双臂。「妳妈没在嗑药。」

  她哼了一声。「她可是个说谎高手。」

  莎瓦娜声称自己痛恨父母,但根据的却是一些想象出来的事,像是嗑药、生理和心理虐待、疏忽,或其他凭空杜撰的指控。

  我拿出最近收到的药物检验报告。

  「我才不相信。」她抬起双脚,交叉脚踝搁在咖啡桌上,彷佛要证明我说的一切她都不在乎。

  「那妳自己做过的医学检验,妳也都不相信啰?」

  她高高扬起右侧眉毛,几乎触及发际线,并不打算答话。

  好吧,我得采取不同策略。

  「要怎样妳才肯相信妳妈说的是实话?」

  她的神色从一般青少年脸上常见的不屑,转变为赤裸裸的恨意。「我知道自己见过什么,也知道自己经历过什么。妳问我这句话只让我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妳认为我在说谎。」她交迭双臂,倾身向前。「也许问题不在于要怎样我才能相信她,而是要怎样才能让妳相信我。」

  我低下头,不愿去感觉这番话对我造成的伤害。

  「妳应该更懂事才对。」我说。

  莎瓦娜认为她所说的扭曲事实才是真的,但她相信的其实是谎言。她的症状可用许多专有名词来描述,包括:妄想、幻谎(注7)、自恋、幻谈(注8)。

  「这礼拜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从这里开始聊好吗?」

  莎瓦娜的妄想倾向可以很极端,她认为几乎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想伤害她。

  她甚至曾经报警,指控父母对她造成身体上的伤害。社福机构找不到相关证据后,请我出面协助,否则她就要被送进精神病院。后来我们每周进行咨商,才让她得以住在家里。

  「我不想聊这件事。」

  「有时聊一聊感觉会比较好。」这句话我对她说过无数次,只盼望有一天她会听进去。

  我只能如此期待。

  「为什么?为什么聊一聊会比较好?」她站了起来,在咨商室里走来走去,伸手抚摸一排书脊,那些书是我买来提供给案主阅读的。「妳很常说这句话,就跟我妈一样唠叨。聊天到底是能怎样?什么也不能。聊天根本聊不出个什么屁。」

  我只是微微一笑,透露出的意思不是「总有一天妳会知道」,而比较像是「我知道妳不是故意这样说」。

  「我恨她。妳知道的,对不对?这依然没有改变,也永远不会改变。我们可以聊上一辈子,但我永远都会痛恨我妈。我可以坐在这张血红色的沙发上,不管什么心事都说出来,直到妳和每个人都认为我没事为止。但我可以跟妳保证一件事,我恨他们,妳绝对无法改变我对他们的感觉。」她说话的速度就像警车在高速公路上飞车追逐,话语有如连珠炮般激射而出。她站在原地,有如雕像般动也不动,彷佛在向我挑战,看我敢不敢提出异议。

  「天啊,我真希望能把他们给杀了。」她喃喃地说。

  「妳说得没错。」我冷静地说,彷佛一点也不在意她刚才说的话。她的脸上浮现震惊和怀疑的神色,彷佛完全没料到我会这么响应。

  「妳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伸出左手沿着我那张血红色沙发的椅背抚摸,然后又坐了下来。

  有时我会忘记她才十七岁。她其实是个荷尔蒙分泌旺盛、情绪不成熟的青少年,挣扎着想在这纷乱无序的世界里找到自我认同。但是当我看着她时,看见的不是一张少女的面容,而是一个经历太多苦难的女性脸孔。我第一眼总是会先看见她的双眼,那双眼睛里住着一个老灵魂。

  「我不想跟妳争论,妳的感觉就是妳的感觉。」我说:「只有妳才能改变自己对父母的想法,而且必须是在妳愿意的前提下。」我保持与朋友交谈的口气。「如果妳想要一辈子痛恨他们,那就尽管这么做,让围绕在身边所有的负面能量把妳吸干抹净。」我将声音压低一个八度,翘起腿,倾身向前。「就我个人而言,我宁愿把能量用在别的地方。不过呢,这是妳的人生,妳可以自己做决定,妳可以自己选择要犯什么错。」

  她开始卸下部分心防。我在心里露出微笑,就像书架上那本《艾丽斯梦游仙境》里的柴郡猫一样。

  「关于恨,妳又懂什么?」她那挑衅的口气让我内在的笑容更加灿烂。

  这个少女有着顽强的韧性,无论生命带来什么试炼,都无法扳倒她的灵魂。

  「我懂那种希望自己有不同的人生、希望自己成为不同的人,是什么样的感觉。」我的脑海中浮现一个景象,一名少女独自在房间里,希望有人来帮助她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捏碎那个景象、那段记忆,就像用力把一张纸捏成一小团,丢进里头是无底洞的盒子。

  「不同?我要的更多。不只是希望事情变得不同,我希望有所改变。」

  我抓起笔记本,写下这个名词。改变。这并不是我们经常讨论的主题。

  「妳想改变什么呢,莎瓦娜?」

  她如果去参加互瞪比赛,一定可以拿到冠军。

  我应该怪罪于自己的头痛或她的青春无敌或……算了,反正她就是赢了,怎么赢的都无所谓。莎瓦娜的眼神冷若冰霜。

  她的眼神让我的手臂泛起阵阵鸡皮疙瘩,肩膀和脖子的肌肉也跟着紧绷起来。

  我一定不会喜欢听见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妳知道最近发生的命案吗?」她问。

  「知道。」

  她点了点头,彷佛我的回答透露出更多讯息。

  「我真嫉妒那些小孩。」她的口气就像个想拥有一只小马、而且一定要得到的小女孩。

  「嫉妒?为什么?」

  她玩弄双手,两根大拇指不停旋转。

  我给她时间和空间,让她思索该如何回答。

  「我知道这样说不妥,应该为他们感到难过才对。我的意思是,他们才刚失去父母,变成了孤儿,但是……」她把嘴唇往内抿,用力咬住。

  「但是……?」我鼓励她往下说。

  无论事实有多难以承认,最好的方式就是大声说出来。一旦你说出来,就再也不能回头。那些话语将带来感觉和信念,深刻地停泊在内心的港口里。

  无论事实有多么伤人,说出来总是值得的。

  「这里很安全,莎瓦娜。妳在这里说的话完全保密,我保证不会说出去。」

  我应该知道别给出自己难以实现的承诺才对。

  「我希望那些孩子现在过得比较好……」莎瓦娜用嘴唇呼了口气,手指也松了开来,双手放在大腿上。

  「我希望……」她再度开口,这次没有犹豫,口气也更加坚定。

  「我希望有足够的勇气去杀死我爸妈。」

  (注7)幻谎(Pathological Lying),习惯性或强迫性说谎的行为。

  (注8)幻谈(Pseudologia Fantastica),也称病态型说谎,与幻谎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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