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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八月十九日,星期一

  泰勒走进咨商室已经五分钟了。这五分钟过得十分漫长。

  这五分钟对我来说相当折磨,我看着他在不大的咨商室里来回踱步。

  第一分钟,他喃喃自语。

  第二分钟,他盯着我的脚,两手在裤子上不断擦拭。

  第五分钟,他偷眼朝我望来,双手紧抱自己。

  「泰勒,你要坐下来吗?」我再度提议。我在两分钟前就已不再看他,因为他只是在我周围走来走去,或是假装看书。

  「妳……妳看得见我,对不对?」他边问,边指了指自己。「我的意思是,我对妳来说是真实存在的,并非存在于妳的想象之中,对不对?」

  我在笔记上潦草写下:妄想恶化。

  「对,我看得见你,你不是隐形的。」我思索着是否要建议他去街上买一杯咖啡,来证明我说的没错。

  「我是真实的,」他握拳搥打胸部。「我是真实的。」他举起双手,看了看手心,又看了看手背,彷佛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肌肤。

  「泰勒?」我倾身向前。「你感觉如何?会头痛或头晕吗?你有没有吃东西?」我把可能造成目前情况的原因都说了出来。

  他摇了摇手。「没有、没有。我没事,没事。」

  「那么……」我柔声说:「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只是我的幻觉?」

  「因为她说我什么都不是。」他整张脸皱了起来。

  「她有说明原因吗?为什么她会说这句话,你们有吵架吗?」也许,只是也许,他会告诉我更多关于这个女人的事,让我更清楚她是如何掌控他。

  他摇了摇头,蓬乱的头发在眼睛上方晃动,接着又耸起肩膀。

  「不算是吵架,但是……」他用力吞口口水,坐立不安,一下翘脚,一下又把脚放下。

  他的肢体语言就算不是专业人士也能解读。

  「我又跟踪她了。」

  「为什么?」

  「因为她需要被阻止。」

  他脸上的表情令我感到错愕,因为他似乎觉得我应该知道才对。

  保持耐心、保持耐心,不要着急……我的脑子里响起这首儿歌(注12)的旋律。小时候我坐在烤箱前等待松饼烤好时,母亲总是会唱这首儿歌给我听。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放下笔记本,拿起水杯。

  今天水里放的是冷冻草莓和奇异果。

  泰勒一口水都还没喝。

  「我只想帮助她,妳知道的。我想成为她的伴侣、成为她的力量,但她并没有这样看待我。不管我为她做了什么,永远都不够。」

  我聆听泰勒对这女人的描述,心里对她实在没什么好感。

  「搬来这里对我们有帮助,事情本来都很顺利。我们来这里重新开始,一起重建生活。我们本来是一对快乐的情侣,我也一直很努力帮她找个孩子来养育,这样就能组成一个家庭。可是后来……」他吞口口水,喉结上下移动,然后开始咳嗽。

  他咳个不停,身体往前倾,同时剧烈抖动,双手压住喉咙和胸口。

  我将水杯递给他,希望他能喝口水,但他办不到。咳嗽声转变成哽噎,他挣扎着想吸到空气。

  他哽噎到一半,身体突然挺直,吸了一大口气,胸部有如气球充气般鼓起。

  泰勒眼神僵直,盯着我瞧,里头充满恐惧。他突然尖叫出声,喊着我听不懂的话,直到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胸腔的空气被释放出来。

  他剧烈喘息,脸上出现绝望的神情。

  「泰勒,不会有事的。」我说出毫无意义的安慰话语。

  「对不起,」他话声中的恐惧让我的皮肤泛起鸡皮疙瘩。「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不用道歉,你刚才应该是恐慌发作。」

  「我只是……」他吞口口水,脸上的挣扎表情十分真实。「妳不明白,她喜欢妳、在保护妳,但妳不能知道,我不能告诉妳。」他把头埋进双手之中,身体前后摇晃,不停发抖。

  我心中有无数疑问。首先,她到底是谁?她要保护我什么,还有我不能知道什么?而且,我根本不认识她,她要怎么喜欢我?接着念头一动,心想难道我认识她吗?

  泰勒露出狂乱的眼神。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次。「我不会再说了。」他紧闭双唇,眼神一变,彷佛正在看着我背后的人。这时我彷佛感到有一股温热的气息喷到颈背上。

  我打了个冷颤,但拒绝转头去看。我一定是被他诱导到了幻觉中,开始胡思乱想。那应该只是一阵微风从窗外吹进来。然而泰勒声音中的恐惧确实让我的心情降到冰点。

  「你不用道歉,泰勒。」

  他的头前后摇晃,嘴巴闭得死紧,防守得比军事基地还要严密。

  「或者……跟我说说这几天你过得如何?」我试着打开另一个话题,希望让他再度开口说话。

  他看了看水杯,又看了看我。我意识到他不想问出口的问题。

  「水里只是加了草莓和奇异果,你看。」我伸手去拿自己的水杯。「你应该有看见我用同一壶水替我们两人倒水,而且我喝了没事吧?」如果我还能替他提供什么协助,那就是解除他对于下毒的恐惧。

  当他用双手拿起水杯时,我甚至没有隐藏自己脸上的笑意。

  「刚才你提到有跟踪她,她去了哪里?」

  「那天晚上的时间已经很晚了,她只是走在街上。」泰勒依然低着头。

  「她是走在镇中心还是住宅区?」

  「那里的房子都很好。」

  「什么意思?」

  泰勒站了起来,朝他最喜欢的位置走去,也就是咨商室的窗户前。他朝窗外的公园望去。

  「我们的……家……很小。拥有的东西不多,但我们过得很快乐。或者应该说……」他的肩膀垂了下来。「我们原本过得很快乐。但她现在经常外出,晚上几乎都不回家,我对她在做的事感到很害怕。」

  「例如什么事?」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脸上爬满绝望。他盯着我的双眼,然后又转回了头,望着窗外。

  「你害怕她认识别人吗?」

  「不,不是那种事。」

  「那你是害怕她去做什么事?」

  我回想过去的咨商状况,每次触及这类话题时,他曾短暂地表达愤怒。他说我不明白,而且今天又重申了一次。

  「泰勒,」我在心里大胆做出一个假设。「你觉得自己可以从今天开始采取什么方法,重新找回你跟她的伴侣关系?」

  「我们之间没有伴侣关系,莱克夫医师,难道妳还不明白吗?」他的眉毛因愤怒而几乎连成一直线,这使得我把手中的笔握得更紧了。

  「我明白,」我柔声说:「你觉得你们之间没有伴侣关系。但我在想,是否有办法能找回你们原本的关系?有时只是需要一个开放式对话,也许下周她可以一起来跟你做咨商?」我以前也提过这件事,但他总是拒绝。总有一天他会改变心意。

  我做好心理准备,准备面对他的愤怒和情绪爆发,并藏好自己的情绪。

  但是对于他接下来给的回答,我一点准备也没有。

  「时间还没到。」泰勒的语气中带有一丝坚定。「她说妳还没准备好要见她。现在时间还没到,但是快了。」

  蜷曲在我腹部的蛇突然展开攻击,毒液在血管内散布。冰冷的恐惧感流窜全身,让我从头到脚都感到麻木。

  「这是什么意思,泰勒?」我的声音十分稳定,与内在的状态全然相反,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办到的。

  「妳还没准备好,但妳会准备好的。」他侧过头。「我不能再透露更多了,」他转过身来,露出哀求的眼神。「请妳别再问了。」

  「你今天刚来的时候问我,你是不是真实的。我们可以谈谈这件事吗?」我不确定该如何继续进行这次咨商。我们有很多条路可以走,但终究会到达同一个目的地,那就是他和她的关系,无论她到底是谁。

  不知道他是否明白这点。

  他看了我一会儿。

  「我的人生跟她紧紧绑在一起。」他坐了下来,双手交握,放在双膝之间。「我以前从未注意到。我的人生只需要她而已,她等于是……是……我的生命、我的呼吸、我的心脏。没有她,我什么都不是。有她在我的生命中……我活着才有意义。没有她……我会不知道自己是谁。没有她,我将不复存在。我不能失去她。有一天,我会替她找到一个完美的孩子,那时她就不必再继续寻找,她会知道自己也需要我。」

  最后几句话他在嘴里咕哝着,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但我还是听到了。

  「你们想领养小孩已经多久了,泰勒?」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难道他是指要把小孩变成孤儿?我立刻推开这个念头。他一定不是这个意思。

  上帝,求求祢,不要让他是这个意思。

  「我只希望她能再快乐起来,妳知道吗?以前的我做得到,以前的我总是能让她快乐,也知道如何让她快乐。但现在……现在的我……」他摇了摇头。「现在的我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隐形?他的用词令我感到不安。我的脑中响起警铃。他这种失去自我和个体性的症状,需要特殊的治疗方式,这已超越我的能力。

  他的需求必须摆在第一位。

  「泰勒,你从没跟我说过她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回答。

  「让我们谈谈遇见她之前,你是什么样的人,好吗?」无法得知她的名字令我十分挫折,这也让我下定决心要找出她的身分,尤其是现下这种时刻。

  「这就是重点所在,认识她之前我什么都不是。」他的话声敲响真相的音符,犹如教堂钟声在正午响起。

  我必须让他看见自己是独立个体,他的自我认同不该跟这个女人绑在一起。我得找到一个方法,让他不只是看见,更必须是完全了解和明白。

  「你以前喜欢听什么音乐?你住在哪里?你喜欢相处的朋友和家人呢?你是独立的个体,泰勒。」我的嘴唇做出一个「你可以相信我」的微笑,并希望他能相信我说的话。

  但这招没有奏效。

  「这些都不重要,因为我原本就无关紧要,直到她走进我的生命。那就像是……」他用手爬梳头发,呼出一口气。「就像是当她决定自己需要我时,突然间,我便变得重要了、被人需要了。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解释。」

  「但你现在不再有这种感觉?」

  他张开嘴巴,嘴唇微动,似乎要说什么,却最后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也没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面露恼怒之色,接着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她不再需要我了,」他低声道:「她……不……喔,天啊。喔,天啊。我晚了一步,一切……一切都太迟了。」

  看着一个人明白真相总是让人感到难过。当你目睹别人在脑海中形成颠覆人生的想法,总是令人心碎。世上没有任何话语、安慰或行动,可以让对方好过一些。

  泰勒整个人瘫软下来,下巴几乎顶到胸部,肩膀耸起,微微颤抖,身体摇晃,口中喃喃自语,不知道说些什么。

  直到刚才为止,他还一直怕那女人不需要他、不想要他、打算抛弃他。但现在,他明白自己害怕的事早已成真。

  接下来这几分钟,将会决定此事带来的影响。他是否会彻底崩溃,想要了结自己?他是否会伤心欲绝,在悲伤中失去自我,最后又找到路归来,重新开始生活?他是否会让愤怒吞噬自己?

  多数时候,我知道自己的案主会如何应对。

  多数时候,我可以预期他们会如何响应。

  但以泰勒如今的情绪和心理稳定度来说,我完全捉摸不透他将如何反应。

  「如果我……」他伸手去拿面纸。「如果不能成为她的伴侣,那我一定得阻止她。」

  「你说阻止她是什么意思?」我几乎坐到了椅子前缘,在大腿上的笔记本上振笔疾书。「泰勒?」我又问了一次。

  「我……我必须自己进行这件事,请妳……」他站了起来,脸上露出难以解读的表情。「请妳多加小心,好吗?」

  「泰勒,这是什么意思?」

  他身上的确有遭受虐待的迹象。从他说的话、眼中的恐惧、响应特定问题的方式就能知道,但不确定是斯德哥尔摩症候群(注13)或是其他症状。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这个触碰出乎我的意料,使我全身紧绷。

  他的手垂落下来,眼神中充满悲伤。

  「我会尽全力保护妳,丹妮尔。但我需要妳答应我一件事。」

  他直呼我的名字,这让我感到震惊,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

  「别找得太用力好吗?妳现在是安全的,但如果她认为妳越过红线,妳就危险了。只要任由事情自然发展,我们就不会有事。」

  我想说点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开口,泰勒就已离开咨商室,连同我的个人安全感也一起带走。

  可能是我起身太慢,也或许他走得太快,当我来到门边时,他早已不知去向。

  (注12)即一九七七年发行的儿歌〈Have Patience〉。

  (注13)斯德哥尔摩症候群(Stockholm Syndrome),又称人质情结,指被害者对加害者产生情愫,甚至认同其观点,反过来帮助加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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