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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回忆

  厨房里的沉默令我十分难受。沉默中充满了伤害、仇恨,以及有害的情绪。多年来,这些情绪一直围绕着我的家庭。我想把玻璃杯砸到地上,甚或砸向桌子对面的父亲,好让他看看我,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天啊,我真可悲。

  杯子如果打中他的眼睛,那也是他活该。

  我在手中转动杯子,让它倾斜,先往左倾斜,再往右倾斜,看看要倾斜到何种角度,水才会洒出来。

  「我的老天,孩子,别再玩杯子了,妳会把水倒出来的。」母亲的声音中混杂着疲倦和沮丧。她伸手抢走我手中的杯子,杯子滚落地面,里头的水洒得到处都是。

  「擦干净。」父亲坐在椅子上说,就像个铁面无私的长官,用冰冷的口气下达命令。

  他的温暖跑哪里去了?爱跑哪里去了?我已经记不得他上次亲我、跟我打招呼或说晚安,或是哄我上床,甚至是打开房门确定我是否在床上,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可能是在舅舅搬进来以前吧。

  我没理他。

  「擦干净。」他的声音没有拉高或压低。他是这座城堡的堡主,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处理这些狗屁倒灶的琐事。

  「又不是我弄的。」我说,逼他看我,却只是浪费时间。他再度用叉子舀了一大团马铃薯泥,送入口中,同时看着我的成绩单。

  「妳知道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孩吗?」母亲摇了摇头,起身去拿抹布。

  她走路一跛一跛的,我知道那是因为昨晚她被推下床所造成的。

  亲爱的父亲在离家两星期后,终于决定回来了。

  真希望他没回来。

  为什么他不干脆离开、永远不要回来?或是喝醉横尸在水沟里会更好。

  「好了,如果妳不起来帮忙擦干净,我会让妳再也没办法坐下,听见了吗?」这次他的声音拉高了,但也只是稍微拉高而已。

  天啊,他还是有感觉的。不知道要发生怎样的事,他才会对我大吼。

  但他也可能不会大吼,至少不是对我。他会把气全出在母亲身上,最后搞得我心里满是罪恶感,因为母亲身上有瘀青都是我害的。

  我用力把椅子往后推,让椅脚在廉价塑料地板上留下一道道刮痕。

  他低吼一声。

  我没理他。

  「让我来。」母亲跛脚走回来,我从她手中接过抹布,丢在地上,用脚踩着把水擦干。

  母亲坐了下来。我蹲下去捡抹布时,闻到一丝伏特加的味道。我正要把抹布拿回厨房,耳中又听见熊一般的低吼声,我转过头去。

  「还有洗衣服。」

  「好啦。」

  我从他身旁经过时,他抓住我的手腕,抓得比卡住的果酱罐盖子还紧。

  「下次再这样不尊重妳母亲,妳就别想再见到明天的太阳。」

  我站在原地不能动,彷佛一座故障的老爷钟。我的手感到麻木。他的手指深深掐进我的血管。我知道明早手腕一定会瘀青,又得穿长袖衬衫来掩饰了。

  我试图扭动手指来促进血液循环,但是一点用也没有。

  「很痛对不对?妳再动手就会断掉。」

  他一松手,我立刻把手抽回。

  我一句话也没说,朝洗衣间走去,回到餐桌上时依然保持沉默。

  「妳想跟我解释,这鬼东西是怎么一回事吗?」他挥舞成绩单,然后丢在桌上。

  「不是很想。」

  母亲倒抽一口凉气。「别做傻事。」她低声对我说,声音只有我听得见。

  「妳要不要再说一次?」

  我很想用力推开他,就像他推我们一样,但这不仅会让他对我发火,母亲也会遭受池鱼之殃。我虽然恨她,但也不希望她受到伤害。

  真希望舅舅在这里。如果舅舅在家,父亲就不可能做出这种行为。我认为他怕舅舅。

  他的确应该怕舅舅。

  父亲是个又老又胖的卡车司机,而舅舅有健身习惯,浑身肌肉。有一次舅舅看见母亲脸上有瘀青,就把父亲狠抛到了屋子另一头。

  如果舅舅在家,父亲做出这种举动一定会被打得半死,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昨晚我打电话给舅舅,把母亲的遭遇告诉他。他说自己正在帮朋友处理一项工作,但他答应我会尽快赶回来。

  我知道他想回来,也因离开我们而感到歉疚,但没人预料到这周末父亲会回家。

  「妳为自己的成绩感到骄傲吗?妳是不是突然变笨,还是妳妈太宠妳了?怎样?说话啊。」

  「上学很无聊。」我实话实说,上学的确很无聊。舅舅说我是他见过最聪明的人。我们会一起做功课,我从来不会写错答案。但是一到班上,那里感觉就像有道高墙,我跳得再高都无法翻越。我的脑袋一团混乱,文字无法浮现,数字全都乱成一团,无论在家里如何练习和用功,考试时我一题都回答不出来。

  「她不笨,我哥每天晚上都帮她复习功课。」

  父亲哼笑一声。「这就是问题所在。」

  「那也许你应该待在家,自己教我才对。」我冲口而出,话语就像自来水从软管里喷出来。

  父亲站了起来,笨重的身躯塞满整个空间,空气似乎瞬间凝结。母亲坐在椅子上瑟瑟发抖。

  我坐直身体,抬起下巴,准备迎接最糟的事即将发生。

  「妳觉得自己很强悍是不是?妳只是一个他妈的青少年。看来妳是日子过太好了。每次我出门都得卖命工作好几个星期,回到家却像是个陌生人,妳竟然还敢不尊重我?」他的巨大躯体伫立在我面前,说话时口水喷到桌上。

  我拒绝退缩,拒绝让胃里翻腾不已的恐惧流露在眼神中。

  舅舅说过,击退恶霸的唯一方式,就是让他知道自己对妳来说不算什么。

  我父亲不只不算什么,他根本什么都不是。如果可以的话,我恨他。

  我希望他死。

  以前我很爱他、很崇拜他,并相信自己在他的保护下很安全。以前,我认为天底下没有任何事可以夺走他对我的爱。他是我的英雄。

  但这是哪门子的英雄?只见他举起手臂。我知道他准备要挥拳揍我。

  我想象着他挥出拳头,想象着拳头中蕴含的力道,想象着自己坐的这张脆弱椅子应声崩塌,我也跌落在地。

  我想象着母亲坐在椅子上啜泣,没有胆量插手。

  我想象着父亲用鄙夷的眼神看着我。

  「发生了什么事?」

  舅舅的声音阻止了即将招呼在我身上的父亲拳头。

  舅舅的声音救了我。

  「我在问你,发生什么事?」舅舅走了进来,站在我背后,一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另一手在身侧握紧成拳。

  父亲看了看舅舅,又看了看我。他看见舅舅的手放在我肩膀上,便后退一步。

  「你……你提早回来了。」母亲胆怯地说,但听得出她松了口气。

  「显然回来得不够早。」

  「我把成绩单拿给他们看。」我说,试着解释发生了什么事。

  舅舅点了点头。

  「成绩没有太大的意义,妳知道的,对不对?」他说:「那些老师都很懒惰,他们认为每个人都只能用一种方式学习,然后再用不正确的假设来批判妳。妳比他们替妳打的分数还要聪明,没有任何考试成绩能改变我的想法。」他看着我,眼中流露出爱和接纳,让我全身震颤不已。

  我的朋友都为他倾倒。他有六块腹肌,所以她们都称呼他为腹肌舅舅。每次她们看见我跟他在一起都无比嫉妒,非常希望自己也能受到那么多关爱。

  但他只关爱我。她们尽管嫉妒没关系。他绝对不会爱她们,也绝对不会要她们。他只爱我。

  我曾听见母亲和舅舅在夜里低声交谈,他们以为我已经睡着了。我听见母亲要舅舅小心对待我,不要伤害我,像他伤害她那样,并且要他发誓自己已经洗心革面。他说自己已经改头换面,还说我很特别,没人能够了解我有多特别。世界上没人像他那样了解我,没人像他那样爱我。他绝对不会伤害我。

  母亲相信了他。

  「现在你变成她爸了吗?」父亲大吼,但他的吼声像只小狮子,他以为自己的吼声很凶猛,但事实上他只是一只可悲的猫。

  「小萤火,妳回楼上房间好吗?」舅舅拿起自己的包包,递了给我。「可以帮我拿上去吗?别打开来看,因为里面放着要送给妳的礼物。」他对我眨了眨眼,这表示他希望我做的正好相反。

  我就像准备要舔蛋糕盘的小女生般咧嘴而笑,爬上楼梯,完全没理会其他人。

  但我想在楼梯顶端停下脚步,偷听他们说些什么。然而舅舅看着我爬上楼梯,不发一语,要确定我离开他的视线,走进房间。

  他不知道,其实我可以透过衣柜墙壁上的洞来偷听。那里有个通风口,只要打开盖子,声音就会传上来,清楚得就像在隔壁房间一样。

  「我以为我们已经说好了,」我听见舅舅说:「这个周末你不会回家。」

  「妈的,我想什么时候回家关你屁事。」父亲吼道。

  我想象他那又肥又丑的胸部上下起伏,然后坐下来。

  「可以不要吵了吗?现在很晚,大家都累了。」母亲哀求说。

  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多虚弱吗?

  我搬离这个家之后,绝对不要像她一样。我一定会很坚强,什么事都难不倒我。我绝对不会让男人伤害我,就像父亲伤害她一样。

  「小妹,妳要不要先去睡觉?这里交给我就好。妳丈夫和我需要好好聊一聊。」舅舅话声中的权威感让我手臂起满鸡皮疙瘩,他生气起来十分可怕。

  我敢发誓,他愤怒的眼神可以杀死人。

  我常常在想,他有没有真的杀过人?我想应该有。

  「女人,坐回椅子上,他没有权力指使妳。」父亲说话时差点呛到。

  我想象着母亲正在思索该站在谁那边才好。她够聪明的话,就应该站在舅舅那边,只有他能保护她不受父亲伤害,即使她不配获得保护。

  舅舅说他已经对她感到厌倦,总有一天他得处理她的事。

  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曾问过他,但他说当他准备好,以及当我准备好,就会告诉我。

  我想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还得整理厨房……」

  她话声突然停住,我猜一定是舅舅瞪了她一眼。我在心中数算,看她要花多少时间才会爬上楼梯,上床睡觉。一秒、两秒、三秒、四秒……这时第二阶楼梯传来嘎吱声。

  我赶紧离开衣柜,盖上通风孔,坐在床上。

  她会进来我的房间吗?她已经很少这么做了。

  敲门声轻轻传来,门把转动。她探头进来,脸上挂着悲伤的微笑。

  「妳打电话给他,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

  「谢谢妳。」

  我们对看一眼。这一眼超越年龄,也超越我们之间的疏离关系。我永远都会记得这一眼。

  这一刻,她把我当成大人,一个比她更有勇气、更有力量的大人。

  我眼睛都还没眨,她已关门离去。

  我悄悄走到门边,把门打开一条缝,聆听她是否把房门锁上,看她是否觉得舅舅回来了比较安心。

  每当父亲周末回来时,不是睡在沙发,就是睡在卡车上。他再也不跟母亲同床睡觉。

  但昨晚他在房里睡觉。

  昨晚他趁母亲还没把门锁上,硬是进了房间。

  昨晚我听见了小孩不应该听见的声音。

  我从来不像昨晚那样痛恨他们。

  他……做他自己。而她……让他做他自己。

  我想回去衣柜里偷听他们说些什么,但我知道舅舅一定会问起这件事,而我想诚实回答。

  于是我打开包包,发现里面有个小礼物。

  我把礼物拿出来,十分兴奋,想看看他买什么给我。

  那是我见过最美丽的睡袍。它是棕色的,褶边和腰际有粉红色蝴蝶结,触感柔滑得像是丝缎。睡袍里包着一本书。

  那是一本二手的《艾丽斯梦游仙境》。

  封面有点破烂,书页有点弯曲,而且闻起来有一股霉味。

  这是我收过最美丽的礼物了。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发现眼眶中竟然含着泪水。

  镜中之人也在回看我。

  只见她眼中闪耀光芒,脸上散发叛逆神采。她拥有一副少女的身躯,内在却住着一个老灵魂。

  我不认得她,但我欢迎她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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