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八月二十二日,星期四
图书馆一片死寂。
几个小孩坐在书架周围和静谧角落,埋首阅读。
桌前坐满大学生,他们头上戴着耳机,书和笔记本翻开放在桌上。
书架走道上都没人。
二楼空荡荡的,栏杆旁的座位空无一人,唯一的声响是图书馆员横越馆内时,鞋子发出的啪哒声响。她手上抱着很多书,脸上戴着一副眼镜。
我朝她点了点头,便往儿童区走去,埃拉应该会在那里。
没有埃拉的身影。没看见她在整理架上的书,没看见她念故事给小朋友听,也没看见她蜷曲在角落的座椅上看书。
或许她在另一区正在整理藏书,或正协助民众寻找一位新作者。
但四处都找遍了,就是没找到她。
我等待时机,打算上前跟图书馆员说话,但每次一靠近时,她就开始忙碌起来。
我朝游乐区走去,过去那里总是挤满小朋友和家长,以及其他图书馆员。
如今轻松和友善不见了。
微笑和嬉闹不见了。
希望和笑声不见了。
我走下阶梯,朝草地上望去,沿路只听见恐惧的低语声,看见焦虑的扫视眼神。
我露出亲切的笑容,朝聚在一起的家长微微挥手。有几个人对我挥手,但大多数人只是转身背对我,继续看护他们的小孩。
埃拉不在这里陪小孩玩,也没在这里跟家长聊天。
她坐在远处树下的一张公园长椅上,盘着腿、低着头,一本书放在大腿上,头发盖住一部分的脸颊。
她完全没发现我走过去。
没想到她看起来会如此平静放松,和周遭的民众正好相反。
「埃拉。」我叫了她名字几次,她才抬头。
「莱克夫医师,妳怎么会来这里?」她阖上大腿上的书,动作轻柔,和预料中的一样。
「嗯,我想想看。妳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出现,也没回我电话,我很担心妳。」我应该买两杯咖啡来的,两手空空有点尴尬。
她望向公园。
「抱歉,」她玩着大腿上的书。「我⋯⋯休了几天假,我只是……把自己关在家里。」
我发现她不肯正视我。
「没事吧?」
她点了点头。
「我了解,每个人都需要一点时间清静一下。」我翘起了腿,手臂放松地搁在椅背上。「妳看了很多书?」
她拍了拍大腿上的书,抬头朝我望来,眼神恍惚。
逃避现实对埃拉而言不是什么好征兆。每当她觉得受到威胁或恐惧不安,就会逃避现实。
「妳还记得吗?妳答应过,只要觉得压力太大难以承受,就要来找我。」我希望她信任我,愿意在关键时刻来寻求我的协助。
我以为她已经愿意信任我了。
「反正……就是这样。」她玩弄垂落在肩膀上的一绺头发。
「是什么原因让妳觉得需要逃避?」我柔声说,彷佛在跟小孩说话,或是想把猫咪从沙发底下哄诱出来。
我立刻想到自己收到的字条,即使这样并不恰当。过去这个星期埃拉没来做咨商,那她在做什么?
是一个人独处吗?她住在哪里?她跟我说过,有一次她逃避现实时,完全不记得那几个小时自己是如何度过,也不知自己如何处理基本需求,例如进食。
「妳有没有过一种经验,就是离开一处地方,然后抵达另一个地方,却不记得自己开过车?」她抚平自己的裙子。「或是突然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陌生环境?在自己的卧室醒来,却仍迷失在梦中,认不得周遭的景物?」
有的,以上都有。
「就像那样,上一刻我还在享受温暖的阳光,下一刻却发现一天已经过去了。我已经吃饱、洗过澡,甚至躺上床了,但我却不记得自己做过这些事。我彷佛活在脑中的梦境里。」
她露出天真的疑惑表情。
「或者,其实梦境才是我的实相,而这……」她张开双臂。「……这是个梦境世界。说不定妳不是真的,我也不是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哎呀,」她仰起了头,迎向阳光。「说不定我的过去也不是真的,只是活在一个噩梦里。」
「我觉得很真实啊。」我微微一笑。
「是吗?」
我皱了皱鼻子。不喜欢这段谈话的行进方向。
「下次再发生这种事,埃拉,请打电话给我好吗?」
她耸了耸肩。「这种事不会有征兆,妳知道的。我没有故意去计划它。」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能问妳一个问题吗?」虽然我觉得这样有点怪,但还是得问。「我们有一段时间没见面,妳……妳有来过我家,留下一、两张字条吗?」
她一脸茫然,我一看就知道答案是否定的。
但我开始觉得不太舒服。
她的脸上什么情绪也没有。
「好吧,当我没问。」该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问。为什么我会以为字条是她留的?那些字条到底是谁留的?
「字条有帮上忙吗?我的室友常留字条给我,提醒我要进食、怕我忘记约会。」
她丢出来的新信息让我措手不及。
「妳有室友?」我一直以为她是独居。「是最近发生的事吗?」
她用奇怪的眼神看过来。「我一直都有室友,莱克夫医师,我以为妳知道这件事。」
我搜寻自己的记忆,但完全不记得她提过有室友一事。
「她……呃,妳可能不会喜欢她。我是在过去那段人生里认识她的。」
我的双眉立刻扬起,速度比鞭炮还快。
「埃拉,妳觉得这样做明智吗?」
「爱娃(Ava)在狱中很照顾我,她是唯一我能仰赖的人。她……对我很好。」
我的脑中闪过无数思绪,每一个思绪都告诉我,爱娃这个人对埃拉绝对不可能有好处。
「一般会建议受刑人出狱之后,不要跟狱中的朋友保持联络。」我谨慎地说:「这是为了让更生人重新开始,不要被过去牵绊。」
埃拉点了点头。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以为她把我的话听进去了。
「爱娃不一样。我现在变了个人,全都是因为爱娃的缘故。这……这旁人很难了解,也很难解释。但是她很照顾我,莱克夫医师。」
「妳会跟我多说一点她的事吗?」如果她对埃拉这么重要,那我想要了解她,也需要了解她。
埃拉的嘴角停留着浅浅微笑。她抬眼看了我几次,依然微微低头,手指在书封上画圈圈。
我终于注意到那本书。
《艾丽斯梦游仙境》。想当然尔。
那本书看起来很眼熟,很像我曾经想买的那一本。
就是莎宾娜店里的那本。
但它们不是同一本书。店里的那本烫金字母已然褪色,埃拉大腿上的只是稍微旧一点而已。
「今天早上我知道自己是谁,但在那之后,我改变了好几次。」埃拉轻声说。
我知道这句话来自她手中的那本书。
「妳是什么意思,埃拉?」
「爱娃说,这句话是我的人生格言。她鼓励我成长、改变,成为比以前更好的人。没有她,我会迷失在自己建构的黑暗中,走不出来。」
她谈到爱娃时,口气中带着崇敬之意。
「我认为妳的内在一直都有那股力量。」我提醒她。
她耸了耸肩。「也许吧,但没有她,我永远都找不到。」
她朝我转过身来,膝盖几乎触碰到我的大腿。
「妳喜欢我,对不对,莱克夫医师?」她问:「妳喜欢我这个人,喜欢我在咨商中呈现的样子,还有我现在的样子,对不对?」
她没给我机会回答。
「但妳不会喜欢以前的我,那时的我迷失在仇恨和愤怒中,满脑子只想着要如何摧毁父母的生命,就像他们摧毁我的一样。我心中的仇恨燃起熊熊烈火,把周遭的一切全都点燃。他们死的时候,我……」她耸了耸肩。「很喜欢那种感觉,嗨到不曾有过的境界。那一刻,我掌控了自己的命运;那晚,我成为了一个全新的人。」
「但妳没有让那种感觉吞噬自己。」我再次提醒她。
「妳不明白,死亡的滋味令人上瘾,十分吸引人。我就像中毒般渴求更多,它就像是一种瘾头。如果没有爱娃……我就会变成上瘾者。」
我努力不让自己流露情绪。一阵风吹拂我的颈背,令我打个冷颤。
「我被关进监狱时已经受到审判。我有罪,而且也从没想要隐藏这点。没有人在乎我为什么杀害父母,只知道我做了这件事。但是爱娃……她在乎。她看穿别人贴在我身上的标签,她看见一个破碎的灵魂。」
埃拉弯下了腰,从脚边的包包里拿出一瓶水。我没注意到她带了包包。
「爱娃看出我受到严重创伤,也看见我杀害父母背后的原因。她了解我的心魔。她听完我的故事之后掉下眼泪。当继父把我推到床上时,我母亲只是转身望向别处。她不在乎我被强暴。她清楚知道我的遭遇,却一点也不在乎。」
埃拉用双手紧紧抓住那瓶水,手指因紧握而发白。
「我很遗憾,埃拉。」我想伸出双臂拥抱她,告诉她没事了,已经没事了。但我知道她不会喜欢在公共场合做出这种动作。
这是她头一次敞开心扉,告诉我过去的事。我当然知道所有细节,我看过警方的报告,在网络上搜寻过相关报导,也有她先前的病历和心理测验报告。但我从未逼她谈这件事。
事实永远不如背后的感觉来得重要。
「爱娃帮助误入歧途的我走回正轨。她曾经对我许下一个承诺,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件事,所以我们才住在一起。」
她渐渐松开抓住瓶子的手,将瓶子放在身旁长椅上。她拍了拍大腿上的那本书,脸上似乎掠过一丝爱意。
「她承诺我们要伸张正义,不让其他小孩像我一样受到伤害。我们无法拯救所有的小孩,但可以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守护他们。」埃拉说这话时点了好几次头,彷佛在提醒自己这件事。
我想露出微笑。我想说自己很替她高兴,找到这样一个支持她的朋友,但我的注意力全被她那句话吸引过去。
不让其他小孩像我一样受到伤害……
接着,我想起她对我说过的话。她觉得自己对被害人有责任,被害人会死都是她的错。
「埃拉。」我清了清喉咙。我该怎么问呢?
她用小心翼翼的眼神看着我,不确定我要说什么。
我也不确定自己要问什么。
我不认识爱娃。我不知道她的过去、她的现在、她是什么样的人、长什么样子,甚至不知道她犯过什么罪。说不定她只是因窃盗而被关进监狱,进而和埃拉成为狱友。
我收到的字条上说,我认识凶手。说不定他们只是猜测我认识凶手而已。说不定他们搞错了。说不定字条指的,不是埃拉和她过去犯的罪,而是指爱娃和她现在犯的罪。我又清了清喉咙。
「爱娃有来过这里……来过图书馆吗?」
我心中冒出恐惧的泡泡。
「爱娃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埃拉说,语带犹疑。这无法抹去我心中那股不祥。「她白天都会尽量待在家里,反正她是夜猫子。」
她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但游乐场出现的骚动吸引了我们的目光。
几辆闪着警示灯的警车开进了图书馆的停车场。
游乐场的家长纷纷呼唤孩子回来,恐慌的声音飘荡在空气中。
我朝停车场望去,只见五名警察从车上下来,他们全副武装,朝图书馆的阶梯走去。
我回头朝埃拉望去,她已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