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回忆
不管再怎么努力,就是无法停止发抖。
我的头脑陷入麻木、心跳加速、身体发烫。
舅舅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快敲弹,我的双手压在双腿下。
我们正在逃跑,但我们自由了。
自由。
我甚至不……我的头脑无法……自由,究竟意味着什么?
「呼吸啊,我的小公主,只要记得呼吸就好。今晚我们就会把车停在一处与世隔绝的海滩上,只有妳我两人睡在星空下,庆祝我们的崭新人生。相信我,好吗?」
他的手离开方向盘,握住我的手。
他的大拇指抚摸我的肌肤。我把注意力放在他的抚摸上,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能让我冷静下来。
我深呼吸一口气。
我们办到了。
我办到了。
我的天。我办到了,我让他们付出代价了,我……
「这才是我的好女孩,」舅舅眨了眨眼,又捏了捏我的手。「最困难的阶段过去了,小萤火,妳做棒极了,我自己都无法做得那么好。」
这句赞美直接命中我心。
「这种事你做过几次……」我喉头哽咽,舌头打结,无法把话说清楚。
「妳是说杀人?」
我点了点头。
「说出来。」
说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我要妳把这句话说出来。妳需要亲口说出来,才能让它成为现实。不要贬低自己的记忆,不要贬低自己刚才做的事。妳应该宣告这段回忆属于自己,并且为它感到骄傲。」
他说话时是平等看待我的,从他口气中听得出来。他没有把我当成是个需要被教导的小孩,而是视为是一个与他同等地位的人。我必须穿越这个关卡,第一次杀人的关卡。
「你做过几次……」我清了清喉咙,打开舌头上的结,放松下来,好把话顺利说出来。「你杀过几个人?」
他点了点头,表示对我感到骄傲。
除了他,从来没人能让我为自己感到骄傲。我已记不得上次有人说他们为我感到骄傲、爱我,甚至是相信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没有人像他这样对待我。
「这是妳我之间的秘密。我杀过三个人,他们都罪有应得。我从来没被逮过,所以当我说请妳相信我,我是认真的。我们不会有事的。」他直视黑夜,卡车灯光照亮泥泞道路,这是路上唯一的光源。
卡车高速行驶在路上,明亮的车灯笔直射出、驱散黑夜,为我带来希望。无论前方有多么黑暗,无论感到呼吸有多么困难,我们都一定能找到出路。
「妳杀过几个人?」他反问我。
「两个。」我说这句话一点也不费力。当承认事实时,我的喉咙没有被切成碎片。这句话很轻松地就从口中说了出来。
这两个字所蕴含的赤裸事实,打破了我内在的某样东西,同时催生出一个全新的人,而这个人需要成长的空间。
「没错,」他骄傲地说:「妳杀了两个人,这两个人不值得跟妳呼吸相同的空气。这两个人不爱妳,只会利用妳。这两个人的心早就已经死了。」
「我恨他们。」是我的错觉,还是我的声音改变了?我的嗓音听起来更成熟了。「我恨他们。」我又说了一次。我喜欢这句话的音调,重音放在我和他们上,让整句话产生共鸣。随着我对事实的接受,四个字变成了三个,三个字变成了两个,两个字又变成了一个。
「他们不配得到妳的爱或恨,甚至不值得成为妳的回忆。妳可以把他们从脑袋里删除,如果有需要,妳甚至可以创造自己的回忆,用值得的事物填满空白,没有人会分得出这当中的区别。」
他的话很有道理。我会留下好的部分,例如我还小的时候,父亲只是我的爹地。爹地爱我、保护我、关心我,爹地不是我今天杀死的那个男人。那男人强暴我母亲,而且他在玷污她和他自己的生命时,还骂她婊子。
「你是不是做过这种事?你是不是创造过自己的回忆?」
他点了点头。「人们总说,一个人的人生是由环境、家世和教养塑造而成。这种心理学理论还说,这些因素是内建在你的基因里,你无能为力,只能根据这些印记来反应。我说这简直是一派胡言。人生是自己创造出来的,小萤火。世界上没有宿命这回事,没有来生,也没有上帝可以祈祷或祈求原谅。人生是由选择所组成,而且是妳自己的选择。妳可以选择自己要成为什么人、要去什么地方、要爱什么人、要携带什么回忆。」
我仔细思考他说的话。
我握有随时改变人生的力量。我可以成为一个崭新的人,用自己编写的过去来创造崭新人生。
「你杀过三个人,有哪次后悔过吗?」我内心深处知道答案,但需要听他亲口说出来。
「一次都没有。」
「她是你妹妹。」我低声说,但这句话震耳欲聋,当中还掺杂一丝哀愁。
他用力捏了捏我的手。
「从她不再保护和爱妳的那天开始,她就不再是我妹妹了。」他坚定的话声带走了我心中的最后一丝不安。
「妳是我唯一的亲人,也是唯一需要的亲人,」他说:「我们只需要彼此。妳跟我,我们两人在一起,要做什么都可以。」
我的身体不再发抖,思绪变得清晰,心情平静下来,身体也转变了。
「我只害怕你会后悔这件事,」我听见自己承认:「因为我夺走了你亲爱的妹妹。」我没说出自己最大的恐惧,其实是害怕他将来会因这件事而恨我、责怪我、抛弃我。
「仔细听我说,无论妳有没有划开她的喉咙,她都已经死了。她早就已经是具行尸走肉。今晚发生的事,全都是她咎由自取。」
他说得对。我想要她……不,我需要她了解,这么多年来我所忍受的痛苦。她活该受苦,活该被我用刀子划开肌肤,割开肌肉、肌腱和血管。妈的我绝对不可能让她安详死去、永远不再醒来。
绝对不可能。
「别再叫我小萤火了。」我已不再是过去的那个小女孩了。
当握起刀子的那一刻,我就不再是那个小女孩,只是当时还没意识到。
他的小萤火,是那个痛恨父母却什么也不敢做的少女。那个少女没有希望,也没有未来。她的狭窄世界观只是由痛恨父母和渴望自由所组成。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获得自由。
我已不再是她。
我是坚强得足以拿起刀子的新生命。
我是坚强得足以承担决定的新生命。
我是坚强得足以掌控一切的新生命。
「没问题,那我该怎么叫妳?」
这名字必须配得上新生的自己,必须带着骄傲来叫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必须配得上我刚才做的事,以及未来我会继续做的事。
「叫我爱娃。」
这个名字从口中滑出来,它带有一种融化巧克力的味道,听起来像是个清楚「我是谁」的人。
我是谁。
这次换我捏了捏他的手。我抚摸他的拇指,感觉他的肌肤在我的底下。
这次我自己解开安全带,跨了过去,坐到他身边。
「哈啰,爱娃,很高兴认识妳。」他的双眼闪耀着我没见过的光芒。
过去他总是用温柔的眼神看我。他的抚摸很温柔,彷佛我是只初生的小白兔,十分怯弱。他同时细心照顾我和爱我。
现在我不想要那种爱了。
我蜷曲在他身旁,双脚缩到座椅上,手放在他的大腿上。我玩弄着毛衣上的拉链,缓缓把它往下拉。我知道他正在看我。
「新名字、新生活。我喜欢。」这次他的舌头彷佛卡住般,声音嘶哑,脉搏加速。
「到海滩还要多远?」我问。
这时刚过午夜,四下一片阒黑。还要再过很久,才会有人注意到我们的离开。
我父亲被炒鱿鱼了,公司的卡车也被收回。他被丢在家门口的马路边,像只被弃养的宠物。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回家了。
我家不曾有外人来拜访。我们是边缘人,刻意离世独居。我已辍学一年,在家自学,由舅舅负责教导我。母亲辞掉了工作,今晚才宣布此事,随后父亲突然进门来。
没有人会发现他们已经死了。
我们不赶时间。我们并不是在逃命。一切可以慢慢来,尽情享受夏日空气和温暖晚风。我们不用立刻决定要做什么、要去哪里。
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光可以挥霍。
我们可以活得了无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