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八月二十八日,星期三
白天的酷热到了晚上仍未消散,宛如一条挂在空中的湿毛毯,压迫着坐在凉椅上的我。
莎瓦娜的咨商结束后,我遭受严重的偏头痛袭击,还因此大呕一场,于是决定关上手机,睡了个午觉。
我从熟睡中快速醒来,身体感到十分沉重,手臂几乎抬不起来,更别说把脚从椅子边缘移开,坐起身来。我觉得头晕目眩。我费尽力气,终于起身走进屋内,但步履蹒跚,像是喝醉酒似的。
流理台上摆着一壶冰红茶,壶身凝结着许多水珠,旁边还有个玻璃杯,上头沾了口红印。我用手背抹了抹嘴唇,赫然发现肌肤上留下了红色印痕。
我不记得自己擦过口红,更不记得泡过一壶冰红茶。
我伸手倒了一杯出来,拭去因双手颤抖而洒出的茶水,然后瘫坐在厨房椅子上。我疲惫不堪,十分庆幸这时四下无人,没有人会发现我如此悲惨。
我无法忍受室内的闷热,便又回到院子里,至少外面有一点微风能替汗湿的额头降温。柴镇有时会像今天这样燠热,每到这种时节,我总会后悔没在家里装冷气。
头脑这时难得安静下来。我躺在室外遮阳伞下,放松身体,聆听安静夏夜的鸟叫声、微风从公园送过来的轻笑声,以及四周的日常声响。
如此平凡的时刻,却又如此完美。邻居院子飘来烤肉香味,室外晒衣绳发出吱轧声,街上小狗发出吠叫,驶过的车辆发出轰轰声响。
这正是我梦想在这里度过的生活。
除了头痛以外。我知道有些住在高海拔或山边地区的人,会苦于气候性偏头痛,但柴镇并不位于此类地区。
某个远处传来车门的关门声,接着是住家的敲门声。
敲门声呼应着我的头痛节奏。
「我的老天,快去应门。」我咕哝着说,依然闭着眼睛。
「莱克夫医师?」有个声音喊道。
泰勒?他来做什么?
「莱克夫医师?」他又喊了一次,声音听起来很坚持,甚至有点疯狂。
我挣扎着在椅子上坐起来。
「我在外面,」我声音沙哑。「泰勒,我在后院。」我又说了一次。
车道的石板路面传来拖曳的脚步声,接着是栅门开启的声音。
「妳跑哪里去了?」栅门关上,还弹了一下。「我打电话找了妳一整天。」他睁大双眼,站在我面前。
「发生了什么事?」我握住椅子扶手,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只见泰勒的眼珠子四处乱转。「泰勒,发生了什么事?」我又问了一次。
他的脚跟前后晃动。
「我找不到她。」
「找不到谁?」
「她啊。」他的身体前后摇晃,几乎快要跳了起来。「我找不到她。她不见了、失踪了,我四处都找不到她。」
我脑中响起警铃,心随之震动。我下意识地张开手臂要去拥抱泰勒,想要安慰他,但他急忙后退,远离我的双手,还差点绊倒。
「我以为她会回来,以为她会停止,以为自己可以阻止……」他喃喃地说,转身朝旁边走去,从阳台区走到草地区,然后再走回来。他双手互搓,干燥皮肤发出砂纸般的摩擦声。那声音有如红蚂蚁般沿着我的肌肤爬上来。
「阻止什么?」我推出一张凉椅,让他坐下。
「我以为妳可以帮助我。」他说,用手爬抓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妳说妳总是会在这里,但妳说谎,妳没有在这里。我一直打电话,一直、一直打……」他垂下头,双手抱着后颈。
「我们今天应该没有安排咨商才对。」我试着回想,试着翻出脑袋里的日历,但头痛霸占其中,也遮蔽了一切。
「妳说妳会在这里的。」他指责,声音因垂头丧气而显模糊。
「抱歉,泰勒,我今天不舒服。」我揉了揉右侧太阳穴,闭眼享受片刻的宁静。「如果我错过了咨商,那我一定得跟你道歉。」我需要让脑袋进入咨商模式,聆听他说话,解读话语背后的意思,但事实上我只希望他离开。
「我……我很抱歉。」他对着身上的T恤说话,声音依然模糊。他吸了口气,弓起的背部随之扩张,接着他站了起来。「我不知道妳不舒服。我……我会自己想办法。」他揉了揉额头,拇指和食指深深按入肌肤之中。
「坐下,泰勒。」我在话声中增添了一点力道,让自己听起来比实际上更具有掌控权。「跟我聊一聊。」
我甚至无法看他不断来回踱步。他往左走五步,然后折返,再往右走五步,然后折返。这样的动作重复了至少三次,我看得差点以为自己在搭乘夏日市集上的旋转咖啡杯。
「我去拿饮料过来好吗?」没等他回答,我直接走进屋里,试图挺直腰杆,小心翼翼地慢慢往前走。
我又吞了几颗泰诺,祈祷上帝赐予我力量,接着做了一件很讨厌的事,就是打开手机上的录音应用程序。现在我的脑袋很不清楚,如果把对话录下来,稍晚等偏头痛缓解后就能重听一次,再针对重点做笔记。
我回到后院,把茶杯放在他的椅子前面,坐了下来,又等了一会儿。
「泰勒,」我懒得控制话声中的烦躁和沮丧。「可以坐下吗?你这样只会让我更头痛而已。」
他回到椅子上坐下,宛如一个挨骂的小学生。
「对不起。」他咕哝说。
「请你慢慢再跟我说一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啜饮一口冰红茶,惊讶地看着泰勒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然后放下茶杯擦了擦嘴。
他就这样直接喝下我端给他的冰红茶,事前没有任何思索、没有质疑,更没指控我对他下毒。
这可是重大的改变。
「我女友不见了。我们大吵一架,因为她……她都没回家。」他面色凝重,颌骨周围的青筋不停鼓动。我看见他的脸色在数秒间,从淡褐色转变成深红色。
「呼吸,泰勒,记得呼吸。」
他的手臂微微颤抖。他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而我现在最不想、也最不需要的,就是他情绪爆发。
「你上次看见她是什么时候?」
「两天前。跟妳做完咨商后,我跟她大吵一架,然后她就离开了。她说她不会再回来,还说她不需要我了……」他全身发抖。我以为他在生气,没想到原来是在哭泣。
泪水滑落他的脸颊,在肌肤上留下一道道泪痕,然后凝聚在下巴。
「我很遗憾,泰勒。」我用温柔的声音问:「你们吵了些什么?」
他擦了擦脸,又喝了一口冰红茶。
「她说,我告诉妳太多事情了。她说我不能被信任,还说妳应该什么都不能知道,我背叛了她的信任。」他看着我,眼神中充满无助。「我只是希望她能停下来。我不喜欢她面对的方向,那里非常黑暗,如果再继续下去,我会找不到她。」他垂下头,紧紧握住茶杯,茶杯彷佛快要被他捏破。
我伸手过去,轻轻从他手中接过杯子,放到他构不着的地方。
「泰勒,她在……做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他抓了抓脖子,在肌肤上留下白色抓痕,张口欲言,又闭上嘴巴。
「我很害怕,莱克夫医师。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但我觉得自己应该知道她在做什么,而这样不好,这样非常不好。」他用双手盖住眼睛,身体在椅子上微微摇晃。
「我太软弱了,没办法帮助她,也没办法了解她。这全都是我的错。如果打从一开始,我就能勇敢地阻挡她,或许就能阻止得了这一切。」他把脸埋在双手中,喃喃地说。
接着,上一秒他还在哭泣,下一秒又突然态度坚决得如岩石。他离开椅子,站了起来。
「我必须找到她,然后阻止她。我以为妳够坚强、能解读我说的话,妳能明白我不准说的事,但是……」他面色凝重,双手握拳,青筋也鼓动得更快。
我应该解读出什么?看穿什么?
「泰勒,也许我们可以报警……」
「不行!」
我被他大声一吼,整个人吓跳起来。
「为什么妳还不明白?」他压低声音,但语气强度依然存在,搅动着表面下暗潮汹涌的情绪。「我们不能报警。我以为妳能帮助我,但妳根本没有用,爱娃说得没错。」泰勒喃喃地说,狂乱的眼神朝我家后院望了一圈。「我应该听她的话,我这么做是错的,而她早就预料到了。」
「你刚刚说她叫什么名字?」
我一定听错了。
不可能是我听到的这样。
这是不可能的事。
「她叫爱娃,她对妳的判断一点也没错,我应该听进去的。她在做的事是错的,而妳帮不上忙,所以我得自己阻止她。」
泰勒用厌恶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后院。车道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接着就听见引擎发动的声音,轮胎发出吱的一声,车子已然驶离。
我静静坐着,震惊不已。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
这个爱娃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是埃拉的室友爱娃吗?不对,爱娃是虚构人物,不可能真实存在。
但如果爱娃真有其人呢?
埃拉说,她的爱娃想要一个孩子,泰勒的爱娃也想要一个孩子,而柴镇有很多小孩一夕之间失去了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