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托马斯的追忆 3
父亲在市政厅议会事务局工作,最近每天都无比忙碌。有时好几天都不能回家,哪怕回一次家,也只是简单处理完该办的事,又马上赶回市政厅去。由此,汤米就能切实感到,事态骤变不停,气氛越来越紧张了。一种紧迫感支配着整个新伊甸,人们都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那天汤米回到家,发现父亲正在吃饭。父亲说,他吃完饭又得马上回市政厅去。注意到汤米的表情,父亲问他:“怎么了?闷闷不乐的,是不是训练太辛苦?”
父亲指出这一点,汤米很是意外。
“不是,不会。”嘴上如此回答,汤米却发现最近自己的心情确实不快,但并非由于训练太累。
他察觉到,是因为某个教官的话一直在自己脑海一隅不断回响——
“刺杀敌人时不可迟疑。祖先在地球上的时候,一直把祖辈父辈的仇恨当作自己的仇恨,不断厮杀。”
一开始汤米只是心不在焉地左耳进右耳出。但其实他没有将其当作耳边风。随着时间流逝,那句话仿若从淤泥最深处涌上来般浮现出来,如诅咒般在汤米的耳边回响。
这话为什么会深深烙印在自己心中?教官说的是真的吗?
“我听说了一件事。过去地球上一直都有战争吗?”
父亲停下手,凝视着汤米。
“他们说,‘跳跃’到这颗行星之前,地球上一直有国家发生战争,人们不断厮杀。对人类而言,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地球上不存在全人类友好相处的时代。如果祖先互相憎恨,那么自然连他们的子孙后代都会互相憎恨、互相杀戮。他们说人类就是这样。”
父亲默默地听着,而后终于开口:“我小时候也听说,地球上永远有发生争端的地区。人类发生纠纷必定有其原因,如果原因没能解决,不断扩大,就会成为纷争,变成人们所说的战争状态。原因,或者说理由,有些是听了也无法理解的事情,有些是当事者也不知情、从遥远的过去纠缠至今的事情。一开始,也许只是自己的想法遭到否定,也许是受到信任之人的背叛,也许是欲望得不到满足。也许因为领土、因为信仰的神明、因为必要的资源,也许出于对折磨自己家人和朋友之人的憎恨。”
“可自从人类跳跃到新伊甸后,为什么根本没有产生过纷争?又是为什么,事到如今开始鼓吹互相残杀?”
“确实,跳跃到这颗行星上的祖先没有发生过纷争,他们在地球上原本是互相憎恨的民族、互相残杀的不同宗教的信徒,据说那是因为他们几乎是以原始状态被扔到了同一个环境中。祖先在地球上的确互相争斗,其中也有人认为,彼此残杀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宿命。可是,跳跃到行星上的人失去了家人、国家、朋友、财产,失去了之前拥有的一切。同时,他们得在未知环境中,在过往经验无法奏效的情况下,互帮互助地生存下去。一切欲望和憎恨都被重置了。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有同舟共济而已。因此新伊甸没有发生过纷争。”
“也就是说,在这颗行星上,总有一天人们也会互相憎恨、互相打斗吧。”
“祖先为何没有发生争斗?他们应该是已经明白,人与人之间总是能够合作的。因为新伊甸人有一个共同的敌人。祖先的恨意传承至子子孙孙。于是,生活于新伊甸的人要为祖先遭到的背叛报仇雪恨的思想流传至后世;同时,当那个时刻来临时,一定要替祖先复仇。这种怨恨之情不断被放大,一直延续到了现在。眼下就是如此。眼下便是‘那个时刻’。所以我想,拿起武器复仇的憎恨,如今正要在祖先的仇恨的影响下开花结果。”
父亲仰望着虚空说道。感觉他不是在向汤米解释,而是在不自觉地自言自语,吐露自己的想法。作为在市政厅为公务鞠躬尽瘁的人,父亲说的这番话真的没问题吗?
甚至连汤米都不由得如此思忖。
“如果按我的想法如实回答你的疑问,就是这样子。我并不认为这是唯一正确的解答,但也许可以帮你找到正确答案。差不多就这样吧。”父亲说完便站了起来,没有再碰剩下的饭菜,“我该回市政厅了。现在的排班真是要命。”
对此,汤米只说了一句“谢谢”。
父亲朝汤米摆摆手,表示没什么,接着问道:“长枪练得怎么样了?能用好吗?”
“勉强吧。”
父亲闻言点点头,但汤米知道,他对自己的长枪技术并没有什么兴趣。
其后不久,汤米所在的小队接到了转移命令。几乎在同一时刻,坊间传出了卫星轨道上的宇宙飞船消失了的流言。
并非所有小队都接到了转移命令。
那时汤米碰巧遇到曾在同一小队的少年,因此得知了这个情况。少年告诉汤米,他不是参加训练,而是在住宅区执行防卫任务。每个区域以小队为单位,分成三个班次轮流守卫。他接到指令的时间与汤米大致相同。汤米觉得,有什么大事正在发生。自然,他没有从父亲那里听到任何消息。这时候父亲应该在为职务而奔忙,家中多数时候见不到父亲的身影。
汤米的小队接到的任务是前去搭乘工厂联合舰中型渔船“德尔·索尔号”。
“德尔·索尔号”是一艘从事远洋渔业的船只。它与工厂联合舰一同出海,捕捞脂鱼并提供给母船——工厂联合舰的制油设备。几十艘这样的小型渔船以母船为中心不断捕鱼,并通过母船得到燃料供应。工厂联合舰是漂浮在海面上的巨大工厂,利用小型渔船捕来的脂鱼榨出鱼脂、加工制油,在能源方面支撑着新伊甸的运转。不过,当前工厂联合舰都停工了,运输船和渔船也承担起守卫新伊甸的职责。
换句话说,作为瓦根辛少年队的一员,少年汤米也变成士兵,离家从军了。汤米不明白自己的小队为何被选中。那时组织结构也发生了变化。此前担任汤米教官的其中一人以小队长的身份赴任。在汤米的意识中,这与一直以来的训练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必须离开家,二十四小时在船上执行任务罢了。
任务没有设置结束日期。此时新伊甸已向全域及全体居民宣布进入紧急状态,汤米听小队长说,等紧急状态结束后,任务才会结束。
接到乘船任务的命令后,汤米立即告诉了母亲和外公,接着马上就得赶到指定码头。要带走的物品唯有配发的长枪。母亲扑到将要出门的汤米身上号啕大哭,更令人吃惊的是,她甚至开始咒骂无法阻止汤米出征的父亲。
汤米告诉外公自己接到任务必须离家时,外公深深点头,说:“不是训练啊。”然后伸出双手用力握紧汤米的手,一字一句地说,“一定要平安回来,让我再看看你的笑脸……”现在的外公看上去比之前汤米认识的不知聪明了多少倍。
汤米赶到码头,看到十几艘平时自己难得一见的渔船停在岸边。除了自己所在的瓦根辛少年队,各个区域团体的士兵也应召陆续在码头集合。也不知召集时有何标准。那些坐上运输船的人看起来都变小了。这时汤米觉得自己心情无比沉重。
很早之前便一直听到的事情,一遍又一遍被告知的事情,并不是传说。眼下恶魔后裔真的降落了。
敌人降落在海上。而自己要和其他应召的士兵一起,凝聚过往训练中培育出来的力量,准备与恶魔后裔打海战。
教官们说过:“没什么好怕的,我们只是为祖先报仇雪恨而已。”
随后汤米得知,自己是被随机抽中的队员,至于海上的敌人处于何种状态,则没有详细说明。
到了指定编号的码头,报告了登记姓名、小队编号及个人编号后,汤米登上了舰船。
那是一艘中型渔船。当然,登船的不只汤米所在的小队,还有几十名与汤米的父亲年纪相当的男人,似乎是处于农闲期的农民。聊天时得知,他们全都来自安德斯·瓦根辛出身的聚落,打从心底信奉着安德斯首长。还有一些人来自志愿团体,不以职业或地区编组。他们留着同样的发型,眉毛十分特别,由于是安德斯首长思想的忠实拥趸,团体成员长期自行开展活动。
汤米始终与小队共同行动。在原教官、现长官的指挥下,船内轮番开展战斗训练,连续进行情报传达。通过长官的讲话,大家确切了解了自己被赋予的使命究竟为何。
——搭乘世代飞船从地球来到这里的人,他们之中有幸存者降落到了海上。不知人数有多少,也不知以何种武装降落海面。但瓦根辛首长早已给出结论,我们该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找出漂流在海面上的艾迪森残党,将他们逼上绝路、对他们施以残虐的制裁。在场全员应该共同伸张正义。
汤米和其他少年在甲板上努力练习长枪,没有当班的成年士兵则在一旁围观。搭乘“德尔·索尔号”的士兵,无论是崇拜瓦根辛的志愿兵,还是以农民青年团组织起来的队员,在没有当班的时候都是善良的大人,得知少年们正在休息时,便会亲切地同他们聊天。成年士兵对少年队员全都平等相待。毕竟所有人都是为了同胞而登上了自己不习惯的海船,这也许显示出了他们敬重彼此的态度。
“不管哪个少年,长枪都耍得像模像样。”汤米等人坐在甲板上休息时,一个肩膀宽阔、胡子浓密的士兵对他们说。
汤米忍不住吐露心声:“可是,我只用长枪刺过假人,不知能不能对真人下手。”
大胡子男人一行似乎是志愿兵,年纪与汤米的长官差不了多少,给人的感觉却更加亲切。
“我也从未伤害过别人,也没有杀过人。但我相信我们能做到。只要相信这件事是正确的,是身为人类必须完成的,我们就一定能施行正义。这与年龄无关。只要我们相信自己的行为正当,哪怕只刺过假人,也能斩除邪恶。”
汤米觉得,比起长官的训话,大大方方说出自己没有杀伤他人经验的志愿兵更值得信赖。
“还好现在是农闲期,”一个农家男人说,“我才能以这样的形式完成断绝艾迪森血脉的任务。新伊甸的区域防卫队数不胜数,接到斩除行动命令的却是我们,不得不说,实在是太幸运了。无数人都为了一雪祖先的屈辱而奋力训练、修习至今,但被选中参加此次征讨的人应该只有一小部分。贯彻指令杀死艾迪森后裔不仅仅是我们这一小部分人的事情,我们肩负着送我们出海、支持鼓励我们的新伊甸全体人民的夙愿,这点我一直铭记于心。一想到这里,我甚至会激动得颤抖起来。”男人如此说道。
最初他看着汤米等人,后来则望向了大海,并且是眺望着地平线的另一边。因此汤米无法看清他的表情。这也许是他的心声,也许只是场面话。不过,他虽然信奉瓦根辛的思想,但也从未有过伤害他人的举动。他应该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尽管看不清表情,但汤米发现,农家男人在提到“杀死”或“斩除行动”时,手指总会开始哆嗦。
“听说在地球上,有一种叫飞机的交通工具。”有人说起父母教给自己的知识。
不知谁提了个主意:“如果能飞到天上搜索敌人在哪儿就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