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 沒有立場

醉墨瞧着蘇宛不斷變幻的神色,悄悄靠近他主子:“少爺,你說蘇公子是不是被嚇傻了,怎麼這麼半天也沒見動彈一下?”

楚之晏平日裡瞧着總是漫不經心吊兒郎當的,但他察言觀色揣摩人心的本事卻是醉墨拍馬也追不上的。

他看到蘇宛衆多情緒中。那並不難看出的解脫與羞愧。

真是個矛盾的女子!他忍不住想,用小諾換取她夢寐以求的簡單輕鬆的生活,這其實真不是一件值得羞愧的事。一來,那孩子本來就是裴家的,裴御帶走他,天經地義無可厚非。二來,那孩子回到裴家,的確比跟着她強多了,裴家再如何不堪,那也是勳貴人家。她心裡必然也是這樣想過的,可是,她還是毫無辦法的對自己這種解脫的心態感到羞愧甚至是羞恥了。

楚之晏暗歎一口氣。不知怎的竟覺得她面上的矛盾與掙扎分外礙眼。他瞥一眼忐忑的醉墨,開口問道:“小諾有哭鬧嗎?”

蘇宛猛地擡起頭來,幾乎是用力的盯住醉墨,攥着攪藥的勺子的手指,根根泛着白。

醉墨嚇了一跳。又見自家主子正催促的瞪着他,忙道:“倒是沒聽見小諾哭鬧的聲音。”

蘇宛繃得僵直的脊背緩緩放鬆,她看向楚之晏,想對他笑一笑,然而任她如何努力,那嘴角似也牽不上去,最後只形成了一個扭曲的怪異的弧度。

楚之晏看不過去,淡淡的說了一句,“笑不出來就別笑。”

蘇宛嘆口氣,那口氣彷彿是從她身體的最深處嘆出來的,原以爲當這口氣出來後,她整個人都會覺得很輕鬆,卻沒有想到,麻木的胸口彷彿更沉重了些。

“我以爲我會覺得輕鬆。”她用一種彷彿無畏的坦白態度輕聲說道,“可是真奇怪,這裡——”

她用手指了指左邊胸口的位置。既茫然又無措的看着楚之晏:“好像更重了。有個聲音在狠狠的譴責我。我怎麼能這麼自私放棄小諾。好奇怪,我明明該高興纔對。小諾被帶走了,裴御就再也不會出現在我面前,我有可能跟孟家有關係的事就永遠也不會被扯出來,不用時時刻刻擔心自己的腦袋保不住……”

“他是小諾的生父,小諾沒有哭鬧,願意跟他走。所以,你用不着自責與羞愧。”楚之晏一針見血的說道。

“你不懂,你不懂……”蘇宛喃喃的搖着頭。

前世今生,小諾是她唯一的親人。她與小諾,與其說小諾需要她,其實她更需要小諾!

若不是小諾,她也許初到這個世界時就一頭撞死了,若沒有小諾,也不會有努力振作的蘇自強。她這才明白過來,這並不長的一段時間裡。她依賴小諾比小諾依賴她更甚。

小諾不但是她的親人,還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可是現在,她最重要的人,被裴御搶走了!

蘇宛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如此的痛恨一個人!

可笑的是,她連恨裴御的立場都沒有。

……

城東的有福客棧裡,小諾眼巴巴的瞧着桌上一堆美味可口的糕點。他擡頭看看坐在對面的裴御,“這些,都是給我的?”

裴御向來冷硬的眼神閃着柔和的光芒,聲音也輕柔了幾分,“嗯,都是你的。”

小諾笑了笑,那笑容是按捺不住的開心,也帶着幾分靦腆,“我現在不想吃,我想帶回去跟我娘一起吃。”

“你,你娘……她對你好嗎?”裴御即便再放鬆,面上也帶着幾分僵硬。長年面無表情慣了,想要柔軟了面孔添上幾分慈祥,那慈祥就怎麼看都顯得彆扭與怪異。

小諾用力點頭,那雙與裴御同出一轍的眼睛閃着快樂又依戀的光芒,“我娘對我最好了。”

“那就好。”裴御說完這句話,絞盡腦汁的想着小孩子會喜歡的話題,因爲從來沒有過這種經驗,於是從來不知道緊張爲何物的裴御居然覺得有些侷促起來。

終於,他在小諾期待的明亮眼神下,用他自以爲慈祥實則緊繃的語氣憋出了一句話來:“你,你有什麼想問我的嗎?”

小諾點頭:“你真的是我爹?”

“嗯。”

“那你爲什麼從來不找我們?”

“我不知道你們在哪裡,但我一直在找你們。”

“真的嗎?”

“嗯,你們去過的地方,我都去過。”

小諾瞪大眼:“你真的都去過?”

“你們去過泉北,在那裡住了三個月,那裡有個陳阿婆,她還幫你做過衣服對不對?”

小諾用力點頭:“對對,你見過陳阿婆?她好不好?我們走的時候她還剩五顆牙?了,她說人老了都會掉牙?,她還說她那五顆牙?也都會掉光光。你知道她的牙?掉光了嗎?”

裴御一僵,臉上就多了抹歉意:“抱歉,我沒有注意。”

小諾有些失望,卻仍是很乖巧的說:“沒有關係,你那時候又不知道我會問這個。”

裴御心頭一熱,他覺得自己的眼眶似都有些熱熱的,想要擡手摸摸小諾的頭,卻因爲從沒有做過這個動作而顯得很笨拙,“你娘把你教得很好。”

小諾自豪的笑起來,“我娘還教我寫字,教我下棋,原本還要教我學畫呢,可是娘太忙了。”

他乖乖地坐在椅子裡,兩隻小手規矩的放在膝蓋上,小小的身板挺得筆直,笑起來也不會像一般孩子毫無顧忌,總是含了幾分靦腆。桌上面擺了許多好吃的糕點,他的眼睛不時看過去,卻沒有吵嚷着要吃,而是想要帶回去跟他娘一起分享。他會偷偷的打量裴御,眼睛裡有好奇,有孺慕,也有渴望。他知道這是他爹,但因爲從沒有一起生活過,他只好小心翼翼的觀察。

他在觀察他爹的時候,他爹也在觀察他。

即便裴御對當初帶着小諾逃離京城的罪魁禍首非常不滿,他也不得不承認,她在裴家害的孟家滿門抄斬之後,還能這般用心教導小諾——不管她的用心教導是不是帶了別的目的,裴御心想,這一刻,他對那個女人是充滿了感激的。

“你去過西樑村嗎?”

裴御回過神來,笑道:“我去過,那個村莊很漂亮,有很美麗的鳳凰木,開花的時候色彩非常鮮豔。”

小諾開心的點頭,“娘說,鳳凰木取名於‘葉如飛凰之羽,花若丹鳳之冠’,還說我們大周原本是沒有鳳凰木的,早些年有船隊出海,帶了許多種子回來,其中就有鳳凰木的種子,往後我們大周就有了許多的鳳凰木了。”

他說的很開心,裴御嘴角微翹,“你娘雖是閨中女子,卻十分喜歡看書,這些想必都是她從史記雜談中看來的吧。”布司住血。

他這樣說着時,微微有些出神似的。然而不過一瞬,他就恢復了正常。

“是,我娘懂得可多了!”小諾十分驕傲的,“她很厲害的,從前我娘做的菜可難吃了,可是現在她會做許多好吃的菜呢。等以後,讓娘做了給你嚐嚐。”

他這樣說的時候,卻分明帶了幾分小心的試探與打量。

這真是一個聰明謹慎又敏感的孩子。

裴御微微笑道:“你娘恐怕不會願意做飯給我吃。”

小諾咬了咬嘴脣,“你是不是做錯了事情?”

“嗯?”裴御微愣,沒明白過來小諾的意思。

小諾?起勇氣道:“我娘不喜歡你,她總在趕你走。你是不是做錯了事惹娘生氣了?如果你做錯了事情,就好好跟娘道歉,她會原諒你的。”

彷彿怕裴御不信他的話,他又急急的道:“以往每次我做錯了事,跟娘道歉後,她都不會再生我的氣了呢。只要你好好的跟娘說對不起,她就原諒你了,就會做飯給你吃,還會像對我一樣的對你好呢。”

裴御微愕,他以爲他的兒子比起同齡小孩懂事時,才發現他原來還可以更懂事。

而他的敏感懂事,讓他堅硬的內心都忍不住一陣陣的發酸。

但他很快壓下了這種酸澀的情緒,“你娘,她恐怕不會再原諒我了。”

“不會的,我娘最善良最心軟了。”小諾不肯放棄勸說他前去給他娘賠禮道歉的目的,“而且,我,我也會幫你的。”

“如果,我是說如果,”小諾的表現讓裴御無法將他當成五歲稚兒來對待,“你娘最後還是不肯原諒我呢?”

隔着那樣的血海深仇,雖然不知爲何她會忘記所有的事,甚至連她自己是誰都忘記了——原本想將計就計的計劃也因楚之晏的強行插手而失敗,又聽他講述了裴孟兩家的恩怨。即使她真的忘記了,在聽見那些的時候,心裡也是恨的吧。

她那一瞬間流露出的,那樣強烈的彷彿要將他生吞活剝的仇恨,他看的清清楚楚。

有些仇恨,是刻在骨子裡的。就算她真的再也想不起來,也總有像楚之晏那樣的知道實情的人會告訴她。

小諾顯然犯了難,咬着嘴脣想了又想,最後頹然的垂了頭:“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如果你娘不讓你見我呢?”

小諾慌忙擡眼,清澈無垢的眼裡是明顯的慌張與爲難:“我,我……”

“跟我回京城好不好?你長這麼大,還沒見過祖父祖母呢,京城裡頭還有好幾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兄弟姐妹,你回去後可以跟他們一起上學,一起玩,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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