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回

賀弘文風塵僕僕,一身玄色棉布袍子多有破損,行過禮後,盛老太太叫人看座上茶,明蘭則一言不發的立在老太太身旁。

“哥兒這回可壯實多了。”老太太笑眯眯的瞧着賀弘文,“也曬的黑了。”

賀弘文擡眼間,見明蘭亭亭玉立,秀美更勝往昔,一雙澄淨的眸子清亮之極,他面上一紅,低頭回道:“這回與祖母家的叔叔伯伯們一道去,識得了好些稀罕的藥,也曉得了藥行藥市的好些規矩,弘文受益匪淺。”

老太太微微點頭,言道:“好男兒生當自立,你這樣很好。聽你家祖母說,你已在太醫院掛上名號了?”

賀弘文似有羞赧,恭敬道:“都是叔叔伯伯們提攜,其實……照弘文的意思,還是想在下頭歷練歷練,醫者不比尋常行當,越是見識多的纔好。”

老太太聽的連連點頭,微笑愈發和煦了:“你是個肯吃苦實幹的好孩子,明理懂事,不枉你祖母悉心養育你一番。”正說着,老太太話鋒一轉,又道,“前陣子暑氣重,這會兒又涼的快了些,你母親的身子多有不適,我這兒備了些東西,回頭你帶與你娘吧。”

一邊說,一旁的房媽媽就叫丫鬟們擡着一口小箱子,裡面盡是些貴重的藥材,還有稀罕的綺羅紗和鮫紋緞,賀弘文見此,心裡一沉,這些年來他多有孝敬盛老太太,老太太都欣然笑納,不多客套些什麼,只在年禮時多加些份子罷了,可今日……賀弘文小心的擡眼去瞧老太太,只見她態度和睦如常,老太太隻字不提曹家的事,賀弘文也沒機會說什麼。

他從信中已然得知曹家回京的事兒,還知道曹家姨媽有意讓自己娶錦兒表妹,當初賀母的確有意結這門親的,可世易時移,如今賀弘文早認定明蘭會嫁給自己;這些年來,兩家來往間也不言不語的默認了,他秉性淳厚,行事規矩,自然不想變卦。誰知沒過幾天,家中又來了信,說錦兒表妹願與自己爲妾,旁的卻又未說清,他着實糊塗了。

又說了幾句,老太太道了聲乏,賀弘文便起身告辭,老太太隨口道:“明蘭送送罷。”

賀弘文眼睛一亮,恭敬的道了辭,乖乖的低頭離去,明蘭在老太太跟前福了福,轉頭微笑着送賀弘文出去,兩人後頭隨着丹橘和小桃,然後順着壽安堂外頭的石子小徑一路往外走。

“…明妹妹近來可好?”賀弘文憋了半天,才吐出這麼一句話。

明蘭微笑道:“一切都好,上回弘哥哥送來的清心糯丸老太太吃的極好,我也吃了兩粒,甜甜的,蠻好吃的。”

女孩的聲音嬌嬌嫩嫩的,賀弘文立刻鬆了一口氣,朗聲笑道:“我知你最怕吃苦藥的,在裡頭加了好些甘草脆梅子碎,妹妹若喜歡,明年我給你多送些來。”

明蘭捂嘴輕笑,頰上薄染菡萏色:“藥哪是頑吃的,若是嘴饞,索性吃零嘴好了。”

賀弘文不好意思的撓撓頭,淡褐色的面龐笑起來十分俊朗:“下回我想去雲貴瞧瞧,那兒山高林密,沒準能找着更稀罕的東西;就怕母親不答應。”

明蘭聽的好生羨慕,她也希望能到處走走呀,便道:“弘文哥哥想的很對,前朝名醫甄百方曾言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蒐羅百氏,採訪四方,方當得醫者之道’。”

賀弘文眼睛發亮,心裡頭很是熨帖;明蘭接着道:“退一萬步說,要是給達官貴人瞧不好病,沒準要落埋怨;不若先在下頭練好了呢。”

賀弘文知道她的意思,忍不住笑了出來,氣氛一時輕鬆,走到快二門時,賀弘文忽然站住,嘴脣翕翕的,似乎想說什麼,欲言又止;明蘭知道他的意思,便朝後頭跟着的人擺了擺手,丹橘和小桃立刻退了些許開去。

老黃頭已備好了一輛結實的青油呢帳的平頂馬車,他原是老太太的陪房,最是老實,旁邊是他兩個兒子,都是可靠的,他瞧見明蘭面色不虞,也不多問什麼,下了車轎腳凳,讓三個女孩進車馬去了。

“老叔爺,去衚衕口的桃林!”小桃伸着腦袋,朝老黃頭輕聲道,老黃頭應聲,然後揚鞭驅馬,兩個兒子在旁隨着,車轆轆而動。

“姑娘!急死了我了,咱們倒是去哪兒呀!”一上馬車,丹橘終於忍不住問了起來。

明蘭半闔着眼睛,不想說話,小桃就湊上來答道:“適才我送賀家少爺出門,聽賀少爺說起外頭的風光,我想多聽兩句便一路送到了門房;剛想走人,誰知瞧見了曹家的馬車等在咱們府門口!上回去賀家,咱們回府時我在賀家門口見過那馬車,灰撲撲的粗油布帳簾,褐扁木的車架,還有那個車伕,臉上好大一塊黑斑!然後裡頭探出半個腦袋來,就是那曹姑娘!賀少爺好像吃驚不小,不知那曹姑娘說了些什麼,他就上了馬車!”

丹橘張大了嘴,吧嗒了幾下,呆呆看了看明蘭:“難不成……咱們要追去?這可不成呀!”

小桃腦門換斷的出汗,扯了下丹橘的袖子,繼續道:“我當時就多了個心眼,叫門房的小順子跑着過去瞧瞧,誰知沒一會兒小順子就回來了,說他遠遠瞧見那馬車進了衚衕口的那片桃林;我立刻回來告訴了姑娘。”

盛府所在的地段很不錯,離不多遠處,便有一片小小桃林,雖不甚整齊,遊人又少,卻也頗有野趣,明蘭略估計下情況,想必那曹表妹是單身前來,表哥表妹要單獨敘舊情,地點很重要,要詩情畫意,要人跡罕至,賀家不行,曹家也不行,那小桃林正好。

明蘭掰着手指算了算時間,從盛府到桃林大約只七八分鐘馬車,小順子和小桃都是短跑健將,加起來前後不過耽擱了半小時左右,按照韓劇的套路,這會兒表哥表妹估計纔剛剛敘完分別這幾年的經歷,瞧曹錦繡那樣子,約莫掉眼淚也得花去不少時間。

丹橘聽完後,期期艾艾道:“……便是如此,姑娘趕過去想做什麼?”

難道去捉姦?!丹橘傻眼了。

“沒什麼。”

馬車停了,車簾微動,一股子桃花香氣細細的瀰漫過來,明蘭睜開眼睛,撫平了裙子上的褶皺,扶了扶鬢邊的金釵,淡淡道,“我不耐煩了。”說完便扶着小桃的腕子,跨出車門。

——丫的!要死要活來個痛快,這麼鈍刀子磨人太折騰了!在這個平均嫁齡十六歲的古代,她的青春可是異常寶貴的!天涯何處無芳草,要是不行,趕緊換人!

此時正值晌午,八月底的日頭尚猛,桃林裡幾乎沒什麼人,這一片又處於皇城中圍,因這幾日秋闈戒嚴,所以治安特別好,閒散人等都不許隨便走動,明蘭戴着帷帽,隨着丹橘小桃和黃家兩個小子,一路往林蔭深處走去。

小桃手腳靈便,急走幾步往前,過了會兒匆匆回來,朝明蘭低聲道:“曹家馬車在西邊,賀家少爺和曹表姑娘在那頭。”她手指向前方的一排高大茂密的樹蔭。

明蘭叫黃家兩個小子在這裡等着,自己領着小桃和丹橘往前去了,走到近前幾步,便聽見傳來低低的哭泣聲,還有不斷安慰的男聲;明蘭三個立刻躲到一棵大樹後頭。

“……表哥,涼州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日常連口乾淨的水也用不上!井裡打上來的水都是鹹澀的,喝上幾口,爹和孃的臉都腫了……”曹錦繡的聲音,如泣如訴,“這換算什麼,可是後幾年銀子都用完了,沒的可打點當官的,家裡實在過不下去了,就把我…把我…嫁給了他…一個駐守涼州衛所的千戶……表哥,我那

會兒真想死了算了!可我死不得,我若死了,爹孃怎麼辦?!”

嚶嚶的哭泣傳來,賀弘文低聲安慰着,曹錦繡似乎十分激動,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似乎是在扯衣裳袖子,曹錦繡又哭着說道:“能再見表哥一面,我便是死了也值了!這些年來,我常記着咱們小時候的事兒……我喜歡石榴樹上的花兒,你就爬上那麼高的樹給我去摘,後來跌了下來,姨媽又氣又急,可你死活不說是替我去摘花,只說自己頑皮……還有還有,每年上元節,你都親手做一盞小燈籠給我,有時是蓮花,有時是小兔子……午夜夢迴,我最怕的,就是表哥已經忘了我!”

賀弘文語音也有幾分激動:“表妹莫急,好好坐着說話,莫要哭了,表哥不是在這兒嗎,如今你們都回來了,日子會好過起來的!”

又低低哭了幾聲,曹錦繡似乎漸漸鎮定下來了,聲音幽幽的:“後來大赦令到了,爹孃把所有的銀子都拿出來,把我從那千戶家裡來,反正他也不要我,說我整日哭,整日哭,是個喪門星,把他的官運都哭跑了!我原想死了算的,可既怕爹孃傷心,又想着不見表哥一面,便是死也不甘心的!這下可好了,我見着表哥了,死也瞑目了……”

賀弘文又勸道:“莫胡說,別什麼死呀活的,你日子還長着呢!”

曹錦繡低低的哀聲道:“……那位盛姑娘,我見過了,又標緻又大方,家世也好,老夫人也喜歡她,這真是好極了,好極了,表哥的終身大事算是定了,盛姑娘溫柔靈巧,日後定能好好照料姨媽和表哥的……娘說要表哥納了我,我如何敢奢望,我早不乾淨了,是個殘花敗柳了,我給表哥做小丫頭罷!給你和盛姑娘端茶遞水,做使喚丫頭好了,只要能時時見到表哥便心滿意足了……”

丹橘氣的臉色通紅,小桃輕輕的咬着牙齒,恨不得撲上去咬兩口。

透過隱隱綽綽的樹枝,明蘭三個看見那曹錦繡已把頭靠在賀弘文的肩膀上了,小鳥一般瘦弱的身子不斷顫抖,好像一個無助的孩子低低哭泣,賀弘文重重的嘆着氣,一隻手輕輕的撫着她的背,不斷安慰着,低聲說着什麼“……明妹妹人是極好的……”

小桃氣的發抖,再也忍耐不住,腳下一個,‘咔嚓’一聲,草叢裡一根樹枝被踩斷了,賀弘文和曹錦繡齊齊驚呼了一聲,轉頭朝明蘭這邊看過來。

“誰在那裡?”賀弘文大喊道。

丹橘狠狠瞪了小桃一眼,明蘭禱驚慌,略略整了下衣裳,從容了跨出樹叢,盈盈站立在賀曹二人面前,小桃和丹橘也低着頭出來了。

賀弘文看見明蘭,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半天才呆呆道:“明妹妹,你怎麼在這兒?”

明蘭朝後頭揮了揮手,小桃和丹橘退了開去,只留下他們三個在這片樹蔭,明蘭瞥了一眼賀弘文胸前一片溼溼的淚跡,努力扯出微笑,道:“本是有事出門,路過桃林,誰知瞧見了曹家姐姐的馬車,便想着進來打個招呼,沒想到弘文哥哥也在。”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賀弘文立時手足無措起來,訕訕道:“你……你都聽見了?”

明蘭依舊微笑:“沒聽見多少,一小半罷。”

夏末的日光透着樹葉照射下來,映着明蘭的面龐猶如白玉般精緻剔透,半透明的膚色幾乎碰一碰就破了,綻放着一種不可思議的光彩,清豔之極,一雙眼睛異常的漆黑沉默。

賀弘文神智恍惚,他很清楚自己是屬意明蘭的,他喜歡她溫厚的人品,俏皮的性子,他希望能娶她爲妻,和和美美的過一輩子,可一側頭間,曹錦繡如同風

中凋落的樹葉一樣微顫,黑黃的,消瘦的,病弱的,枯萎的,印象中那個可人的小表妹竟然變成這副樣子,他又於心不忍,一時左右爲難。

曹錦繡見賀弘文的臉色,一聲悲呼,撲到明蘭腳邊,成串的淚水從眼眶裡淌出來,嘴脣翕翕,聲音悲慼:“盛姑娘!您切莫怪表哥,是我不知禮數,知道今日表哥要到,便叫人盯着碼頭,然後一路尾隨過來的;表哥一心念着你,他心裡只有你!”

明蘭點點頭,平靜道:“這是你表哥與我的事,你一個未嫁的姑娘家出言要謹慎,不可妄言,平白給旁人惹出麻煩來;現在你先起來,叫人瞧見了,還當我欺負你呢。”

曹錦繡呆了呆,隨即立刻點頭,卻並不起身,連連賠罪道:“姑娘說的是,都是我的不是!我已是殘花敗柳了,不如姑娘知書達理,姑娘莫惱了我!”

賀弘文連忙上前去扶曹錦繡起身,誰知曹錦繡去只扯着明蘭的裙襬,猶自哀求:“盛姑娘,您瞧瞧我,哪一處都比不上你的,你就可憐可憐我罷!……這些年來,我過的生不如死,不止一次的想一死了之,只想着能見表哥才活到今日的,求您了,求您了……”

曹錦繡的聲音卑微之極,透着無盡的悲愴和哀傷,望着賀弘文的目光猶如地獄的鬼魂仰望人間,賀弘文素來心軟,也忍不住眼眶一溼,望着明蘭的目光中似有隱隱的祈求,嘴上囁嚅着:“……明妹妹,你瞧,表妹她……”

賀弘文說不下去了,因爲明蘭一雙眸子靜靜的看着他。

明蘭胸口一陣氣血翻涌,如今這個架勢,似乎不答應曹錦繡,她就是多麼狠毒的人;明蘭走開幾步,站到一塊涼快的樹蔭下,瞧着猶自伏在地上的曹錦繡,淡淡道:“表姑娘,莫要哭了,我想問你幾件事兒?……聽弘文哥哥說,你尚有兩個庶出的姐姐和一個庶出的妹妹,她們如今可好?”

曹錦繡呆呆的擡頭,實在不知道明蘭的意思,這個問題實在有些難回答,曹錦繡思索了半天,才艱難道:“她們……都好,她們沒回來,留在涼州了。”

賀弘文一愣,追問道:“她們怎麼留在涼州了,姨媽姨父都回來了,她們留在那兒做什麼?”曹錦繡聲音細弱蚊啼:“她們……也都許人了。”

賀弘文立刻明白了怎麼回事,臉色又是一變。

明蘭拼命抑制想要奔涌而出的怒罵,極力鎮定道:“表姑娘,我知道你委實可憐;可你想來也非最可憐之人。你雖婚嫁不幸,但至少還有爲你着想的父母,他們傾盡全力也要帶你回來,你如何可以動不動輕言死活的。可你的姐妹們呢,她們是庶女,曹家姨父得意富貴之時,她們未必如表姑娘這般享受過,可一朝家敗,她們卻得承擔一樣的苦難,如今更被留在了涼州,爲人妾室,甘苦自不必說了,沒有一個家人在身旁,有個好歹也無人過問;說實話,我覺着她們更可憐些,更別說小梁山的孤兒寡婦了,表姑娘以爲呢?”

曹錦繡被數落的滿臉通紅,偷眼去看賀弘文,心裡惴惴,自己母親待庶子女並不寬厚,小時候賀弘文可沒少看見;果然,賀弘文面色有些不悅。

“家裡實在沒錢了,爹孃……也好生歉疚惦記,不過……幾位姐妹的夫家都是好人。”曹錦繡只能這麼囁嚅了,然後又撲到明蘭跟前,嚶嚶哭泣着,身子輕輕顫抖,“盛姑娘,我聽賀家老夫人和我姨媽常常誇你,說你人好心又善,素日裡也常佈施行善,您便當我是路邊的要飯的,可憐可憐我吧!我什麼都不會與你爭的,我也爭不過,只求常常見着表哥……”

“不成。”明蘭搖搖頭,堅定的,緩慢的,賀曹二人都吃了一驚,沒想到明蘭這般決絕。

明蘭定定的看着曹錦繡,聲音清冷的像山間的清泉:“曹姑娘,你見過把全副身家都佈施給乞丐的好心人嗎?”明蘭將臉轉向賀弘文,一字一句道:“對一個女子來說,她的夫婿便是她的所有,哪個女子會把自己的夫婿拿去可憐旁的女子?!”除非是骨灰級的聖母。

賀弘文唰的一下臉紅了,對着明蘭堅定的誠摯的目光,他心中一陣驚喜,又似乎慌亂,曹錦繡嘴脣顫動:“……可,我所求不過是……”

明蘭輕輕搖手,打斷了她說下去:“表姑娘莫要自欺欺人了,你不是尋常丫頭,也不是尋常妾室,你是與弘文哥哥青梅竹馬的表妹。”

曹錦繡臉色蒼白的嚇人,明蘭繼續道:“我是個大大的俗人,也想着花好月圓,也想着一生順遂;可若在我孝順長輩,教養子女,操持家務之際,我的夫婿卻在和什麼人傾訴小時候的石榴花蓮花燈還有小兔子燈什麼的,那我豈不可笑?我算什麼,一件擺設點綴麼?”

賀弘文聽了,又是一陣尷尬,微微離開曹錦繡幾步距離。

“你絕不會是擺設的!表哥心裡只有你呀!”曹錦繡急急的求道。

明蘭一言打斷:“有你在,我就是擺設!”

明蘭索性一口氣都說了出來,直直的望着賀弘文,柔聲道:“表姑娘着實可憐,可我問弘文哥哥一句,莫非照顧她便只有納了她一個子嗎?若你不娶她,表姑娘莫非就活不成了?你適才剛與我說過,待表姑娘如親妹子,我記着了,便請待她真如親妹子罷!給她找個好人家,給她備份嫁妝,給她在夫家撐腰,這樣不成嗎?”

賀弘文心裡大大的觸動了,腦中豁然開朗,適才被曹錦繡一頓哭求攪昏了頭,如今一想,何嘗不是如此?

曹錦繡急的淚水漣漣,盈盈欲墜,看着賀弘文一陣沉默,又看着明蘭一臉堅決,眼睛越睜越大,悲慼的幾欲昏厥,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只見明蘭走到賀弘文面前,真誠的看着賀弘文的眼睛,語氣中肯的勸道:

“弘文哥哥,不是我逼你,你且好好想想,你若真與曹姑娘有情,我決不怨你,這些年來,賀老夫人與我家助益頗多,你也待我很好,兩家的交情也會依舊;統我只有一句話,若有我,便不能有曹姑娘,偏房,妾室,丫鬟,統統不行!成婚之後,表妹最好見都不要多表哥了,有駛與我說好了,免得瓜田李襲嫌!”

說完這句話,明蘭也覺得精疲力竭,朝着賀弘文福了福,又對着曹錦繡周到的行了個禮,然後再不說一句話,轉身就走,頭也不回。

一路走,明蘭也顧不得禮數,直接拿袖子揩着臉上的溼潤,在小桃和丹橘看見之前,生生把淚水都吞了回去,揩乾面龐,迎着陽光,面帶微笑,一切都很好。

……

盛府西側,壽安堂正屋裡,門窗都緊關,屋裡只有兩個人。

‘啪’的一聲,一把戒尺被摔在地上,明蘭跪在老太太面前,收回被打的紅腫一片的左手,強忍着疼痛,低頭不語。

“你竟敢如此大膽!當我不忍罰你不成?!”老太太倚在羅漢牀上,氣的不住喘氣。

“孫女不敢。”明蘭低聲道。

“你你……”老太太指着明蘭說不出話來,喝道,“你就這般怕嫁不出去了?還要上趕着去和人爭!你是什麼身份?曹家是什麼身份?什麼曹錦繡,給你提鞋都不配!”

明蘭靜了一會兒,道:“曹姑娘的確是個可憐人。”

“你倒好心?!”老太太冷笑。

“不,孫女是個自私之人。”明蘭擡頭朗聲答道,“曹姑娘再可憐,也不能叫孫女讓步!她想進門,做夢!”

老太太這才氣平了些,慢慢勻了呼吸,道:“你怎這般死心眼!沒有他賀屠戶,咱們便要吃帶毛豬不成?老婆子我還沒死呢!閉眼前,定要給你尋個妥帖的好婆家!”

明蘭臉上浮起苦澀的微笑,慢慢撫上老太太的膝蓋,道:“祖母,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夫婿?哪有真正妥帖的婆家?!”

盛老太太心頭大震,卻倔強的瞪了明蘭一眼:“你就瞧着賀弘文這般好?”

“不,他並不是最好的。”明蘭異常冷靜,眼睛直直的看着老太太,“這些年來,祖母爲孫女的婚事尋了多少人家,可最終您還是屬意賀家,這是爲何?因爲,您也知道弘文哥哥着實是個品行端方的君子,自立自強,溫厚可靠,他自小便發願不想納妾;您選來選去,還是覺着弘文哥哥最好,不是嗎?”

盛老太太一陣語塞,忿忿的轉過頭去。

明蘭輕輕撫上老太太的膝蓋,語聲哽咽:“那年我搬去暮蒼齋,祖母您說,沒有人能爲孫女遮擋一輩子風雨的,孫女記下了。……如今,外頭的風雨打進屋子來了,祖母怕孫女受委屈,又想替孫女關上門窗遮住風雨;可是,這不成呀。憑什麼?憑什麼要我們退讓?!”

明蘭的語氣忽然激烈起來,聲音像是在敲擊鐵錘般的堅決:“人活一輩子,路上總有許多不平坎坷,總不能一瞧見坑窪就繞開了!我要跨跨看,拿泥沙填上,搬石頭鋪平,興許走過去便是一條通途!怎能一遇到不如意,就否決了好容易相來的人家!”

盛老太太心頭震動的異常厲害,老眼溼潤的迷濛起來,看着自己一手養大的女孩,不知何時竟然這般勇敢果決,她自己缺的就是這麼一份堅韌,當初太容易放棄了,這番話說下來,老太太也猶豫了:“你覺着……能行?”

明蘭搖搖頭,眼神一片清明:“難說。興許弘文哥哥能不負老太太所願,但是,也許弘文哥哥心裡戀着曹姑娘也不一定,若是如此,我便認命!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孫女盡過力了,剩下的,瞧老天爺罷。”

老太太頹然倒羅漢牀上,久久無語。

明蘭看祖母一臉頹敗,心有不忍,撐着牀沿慢慢爬起來,雙膝刺疼的火燒火燎,疼的幾乎岔氣了,她強忍着疼痛,坐到祖母身邊,微笑着勸道:

“祖母,其實事情沒那麼糟。弘文哥哥是不必說了,賀伯母其實也是好人,就是耳根子軟些。若是嫁給旁人,孫女將來不定要和多少牛鬼蛇神鬥呢!若是嫁弘文哥哥,不過要與一家鬥罷了。曹家並不足慮,無權無勢,無錢無人,他們若老實的,給一筆銀錢打發回老家,叫曹家子弟耕讀便是;若不肯罷休,老黏着賀家想打秋風的,孫女也不是沒辦。我有慈心眷顧的祖母,有仕途順遂的父兄,還有嫁進高門的姐姐們,有什麼好怕的!賀伯母病弱,不能理事,有賀老夫人在,我嫁進門去便能掌家;耳根子軟也不是壞事,到時候,我把賀府上下收拾停當了,不叫曹家人隨意進來;再叫服侍伯母的丫鬟婆子日夜勸說,天長日久,積毀銷骨,我不信賀伯母這麼死心眼!……這點子事也怕,就不要做人了!祖母當信,孫女還是有這點本事的。”

勸說了好一陣,老太太的面色才漸漸緩過來,看着神色堅毅的明蘭,不勝嗟嘆,揉着她的腦袋,嘆息道:“一直當你是個娃娃,原來你早就想好了的;接下來呢,只巴巴等着?”

明蘭輕輕嘆了口氣,脣瓣一片無奈:“今日孫女說了大大的狠話!若賀家有意,幾日之內便會有消息的,咱們便等上…十日罷,十日之後若沒有訊息,祖母便替明蘭另尋人家罷,這世上的確不止他一家有兒郎的。”

累死我了,明天,也就是週一,我要休息,以後週一都休息,大家明白了?!

很好,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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