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回

又過了旬餘,便是開學之日。

這個在後世讓多少學童鬼哭狼嚎撕心裂肺的痛苦日子,但在生活封閉的古代小女孩看來,卻新鮮的叫人雀躍。卯正的梆子還沒敲響,小姊妹倆就一身簇新的來到嘉禧居院前。

一個着遍地繡嫩黃小竹枝花苞淺桃紅灑金碎小襖,胸前一枚金燦燦的祥雲金鎖,九節曲環赤金瓔珞共綴十二顆琉璃珠,另一個卻穿暗青刻絲薄灰鼠皮子鑲邊的錦緞襖子,周身只佩戴些許素淨精緻的銀飾,只胸前一條細銀鍊墜着塊極名貴的羊脂白玉,通體溫潤剔透。

屋內靜謐,窗臺恰恰支開半格,吹進清晨落在庭院花草間的些許冷霜氣息,東首桌案上擺着尊小巧的雙麒麟護靈芝的紫玉香爐,爐口處嫋嫋吐着芬芳的香菸。

鞏紅綃和秋娘端正的立在一側,聽得東次間隱隱傳出筷匙碗碟的聲響,秋娘極力忍住側頭去張望的念頭,垂首靜默,鞏紅綃卻擡頭望向明蘭:“夫人,不若先用飯罷。”

“不必。”明蘭揮揮手,神色間有些未褪的疲倦,嗓音略沉啞,鞏紅綃只覺着一陣刺目刺耳,趕緊低下頭,秋娘卻魂不守舍忍,忍不住頻頻轉頭瞧往側廂方向。

這時丹橘領着兩個小姑娘進了屋,雙雙行過禮後,正坐上首的明蘭,直起腰身,端肅了神色,氣沉丹田,開始說話。

“外頭不比家裡,一切言行俱要仔細謹慎,不可肆意妄爲。需知你們姊妹在外頭,便是我們顧家的門面,行止合宜,方是我們顧家的體統。凡事多聽多看,少說少做,好好瞧人家的行事,心裡要多些思量,跟幾位師傅好好學些東西……”

她溫言諄諄,兩個小姑娘都鄭重的點頭應了;瞧她們一臉乖順的承諾,明蘭不由得大是欣慰,兼有一點陶醉。話說,德行教化這活她做的極不順手,她專業研究的是懲罰藝術,例如打人小板子,罰人月錢,關土牢之類,思想教育屬於隔壁辦公室政宣部的領域。

“崔媽媽已教過你規矩了,在外頭不可發倔性子,要聽先生的話,有什麼好好說。”明蘭板着臉,對着蓉姐兒叮嚀,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不成的回來與我說。”

蓉姐兒紅着臉,用力點頭,小聲道:“母親放心,女兒知道了。”

明蘭放了些心,又轉頭對嫺姐兒,柔聲道:“你是個好的,嬸嬸素來放心你,煩你多看着些,別叫蓉丫頭在外頭犯倔。”

嫺姐兒甜甜而笑:“嬸嬸放心,您的殷殷教誨,我們一定牢記。”

她的語氣又爽朗又誠懇,叫明蘭很是受用,卻不妨東側次間傳來一聲輕輕的短哼,幾不可聞,但明蘭發誓她從這聲裡聽出了不滿和嘲笑。今早,在顧廷燁半含酸的目光下,她強忍着瞌睡蟲早起了一回,原因僅僅是她打算對甫新上路的學生做一番最後訓導。

明蘭想,自己說教的樣子一定蠻傻的,便耐着臉紅,頭也不轉,當做沒聽見。

“成了,你們這就出門罷。以後就不必特意來我這兒一趟了,大清早的,可憐見的沒得多睡會兒。”明蘭滿眼憐憫,清晨起牀去讀書是多麼可怕的事呀。

東次間再次傳出聲音,一聲清脆箸落青瓷筷架聲。明蘭牙根發癢,竭力不轉頭,好吧,是她想多睡會兒,她滿腦子都是睡懶覺,那又怎麼樣。

屋內衆人皆無言語,只秋娘又往東邊多看好幾眼。

瞧時辰差不多了,丹橘便領着兩個女孩出了門,嫺姐兒在前頭跨了出去,蓉姐兒的腳步卻有些拖拉,一步三回頭的看了明蘭好幾眼,黑白分明的童稚眸子中透着些許不安。

明蘭心頭一動,忽叫出了聲:“蓉丫頭。”蓉姐兒立刻站住了腳,眼巴巴的盯着她。

“好好讀書,待人要有禮恭敬,可也別叫人欺負了,記住了,你姓顧。”明蘭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京城這地界上,你老子在外頭還沒吃過虧呢。”顧家二郎自小野性難馴,一雙拳頭打遍京城紈絝界,他別去欺負別人就念佛了。

話音一落,東側次間又一次發出極輕的聲響,疑似悶笑,蓉姐兒小臉一愣,明蘭咬牙,趕緊叫她走,小女孩便低着腦袋轉身跨出門去了。

一干丫鬟婆子盡皆出去後,一個高大的人影一閃,顧廷燁佇立於集錦格子側邊,手上拿着塊雪白的帕子,在指間輕輕揉着,一身赭紅色暗金羅罩蜀錦常服,氣質成熟穩重。

秋娘見了他,頓時一陣激動,微顫着嘴脣卻說不出話來,鞏紅綃就機靈多了,趕緊道:“夫人忙了好一會兒了,這就讓婢妾服侍老爺夫人用飯吧。”說着便要來扶明蘭。

顧廷燁皺起眉頭:“這兒有人服侍,你和秋娘先回去罷。”

語氣威嚴,無人敢抗辯,鞏紅綃的動作僵了一下,然後滿臉微笑的應聲下去了,後面跟着垂頭憂愁且依依留戀的秋娘。

“極少見這麼愛給太太請安的妾室。”明蘭瞧着那落寞不捨的兩人,轉頭對着顧廷燁似笑非笑,“侯爺您說,這是爲何呢?”

顧廷燁不答話,只斜倚着玲瓏閣沉默,明蘭接着自問自答:“定然是我這主母極爲仁厚,更兼人品正直磊落,叫她們心生景仰,愛戴不已。”

“還不快來用飯。”男人神色不變,卻彎了下脣角,眉梢平添幾分風情。

……

女孩們上學後七八日,明蘭照着大周風俗登門去道謝,於午後再次備下薄禮去鄭將軍府,重點感謝鄭大夫人的薦師之德。根據自小的經驗,似鄭大夫人這種沉默肅穆之人實不喜人聒噪多話,說的越多越惹人討厭,明蘭真誠的道了謝後,默默的也不知說什麼好,又不能才進來就走,只好坐在那裡挖空腦袋,援引些實例來增強可信度。

“這幾日我家蓉姐兒的確乖巧知禮許多。”喊她‘母親’時的口氣誠摯多了,不像以前跟蚊子叫似的扭捏不情願,可見有時候思想工作還是需要局外人來做的。

想了想,明蘭又添了句,“不必人看着就知道自己用功了。”

鄭大夫人雖不怎麼說話,但卻淡笑得慈和,倒似喜歡明蘭這種訥訥的敘述,小沈氏笑着來活絡氣氛:“我侄女說了,你那姑娘也是個要強的,頭回先生查問功課時稍遜了些,第二日便爭回臉來了。”

“不單如此。”明蘭拿帕子含蓄的掩笑,儘量認真實在的說話,“那孩子也不淘氣,更知孝順長輩。聽她屋裡人說,這幾日她正勤練針線,預備過年時給我和侯爺孝敬一二小物件。我的佛,老天保佑那女紅師傅,可別叫我家笨丫頭氣壞纔好。”

鄭大夫人聽的好笑:“不要緊的,只要入了門便能好些的。”頓了頓,她似想起了什麼,忍笑道,“我那丫頭原也是…也是十根手指棒槌似的。”

見屋裡氣氛融洽,明蘭暗暗鬆了口氣,當初在長柏哥哥和盛老太太跟前,她仗着年紀小可以撒嬌賣乖,裝傻充愣,可這會兒她總不好爬到鄭大夫人身上打滾裝可愛罷。

其實她不大會跟不熟的人套近乎,要是當年她拜到政宣部的波ss老爹門下,興許就不一樣了。老爹高徒,個個擅長深情脈脈式的舌燦蓮花,不但要說服你的腦袋,還要感動你的心靈,力求說不服你也要煩死你。集體偶像:唐僧先生。

又說了會子話,明蘭便要告辭,小沈氏連忙起身,佯瞧了下一旁的滴漏,道:“喲,都這個時辰了,想來那頭該下學了罷。”然後笑着直直看明蘭。

小沈氏幼年即喪雙親,兄姐萬般憐惜之下便少有管束,自小自在慣了。可嫁入鄭家之後,卻得謹守婦德,大門不邁二門不出,鎮日的窩在將軍府裡對着個肅穆的活閻王嫂子,一言一行都受管教,真真好生憋屈。

明蘭如何不知小沈氏的念頭,她很想裝傻,但實在挨不過這火辣辣的期待目光,心中苦笑,卻還一臉自然道:“是呀,我原就打算從這兒出去後,便順道去接兩個孩子。”

小沈氏心中暗叫好,笑着轉頭道:“嫂嫂,反正也沒幾步路,不若我也一道過去,把侄女領回來。”鄭大夫人淡然的瞥了明蘭和小沈氏一眼,低頭吃茶,卻不說話;小沈氏看看明蘭,明蘭低下頭,兩人正自惴惴,卻聽鄭大夫人道:“如此,你們便結伴去罷。”

小沈氏如蒙大赦,趕緊回自己屋,稍事整裝後便挽着明蘭出了門。

“呼,總算能出來透口氣。”

馬車上,小沈氏頻頻將車簾掀起一縫來張望,一臉喜不自勝的模樣:“在蜀邊時,常聽說京城繁華富庶,是天下第一等的好地方,可憐我來京這麼久了,卻不曾好好遊玩過。”

明蘭笑道:“瞧你說的可憐,難道你不曾出過門?”

小沈氏扁扁嘴,放下車簾轉頭道:“不是去庵廟裡進香,就是道觀裡打醮,再不然便是穿得跟祭祖似的去人家府裡吃酒飲茶,了不起,也不過是到幾家相熟的金玉古玩店裡走走。這算什麼遊玩!”

“那你又待如何?”明蘭歪着頭,挨着小熏籠,身子又發睏發軟了。

小沈氏眸子一亮,朗然道:“自是遍走山川市井,看盡人情世貌,才知這天子腳下是何等光景的樣貌呀。”明蘭笑了,很給面子的把雙手從暖籠上提起,輕輕給她鼓了兩下掌,小沈氏惱羞,嗔道:“你便笑我罷!”

明蘭瞧她薄怒,便肅了玩笑,溫言勸道:“我不是笑你,你說的都對,只可惜咱們生爲女兒身,如何能到處行走。我來京城比你久,去的地方也只這幾處了。只那一年春光極好,闔府女眷去近邊的望春山踏青,這才叫我見了一次外頭的風光。這還是我那上了年紀的祖母起的遊興,除了老祖宗,便是我家太太也不好念着遊玩的。”

小沈氏聽的滿心向往,過了會兒:“我婆母哪裡還走得動,至於我嫂子……”她輕輕嘆了口氣,不再往下說。

明蘭心裡也是惆悵,誰不願意四處走走呢,便玩笑道:“那便只有一招了。你趕忙生下一羣孩兒來,有一窩算一窩,待你自己當了老祖宗,兒孫滿堂之時,你想去哪兒便都能去了。”

小沈氏羞漲紅了臉皮,扭起性子,嗔道:“我拿你當個知心人,什麼都與你說,你卻來打趣我!你這人好不厚道,我不與你說了。”

明蘭笑得厲害,在厚實柔軟的褥墊上挪動,扒着小沈氏的肩背,柔聲道:“好姐姐,是我錯了,你便饒了我罷,我再不敢了。”又好話說了半籮筐,纔將小沈氏哄轉回來。

小沈氏戳着明蘭的額頭,笑罵道:“你個討債鬼,我只可憐你家侯爺,哪輩子不修,討了你這麼個要命的做媳婦。不是叫你哄暈了,便是叫你氣死。”

兩人年紀相仿,說着便嘻哈着扭作一團,過了會兒,小沈氏慢慢直起身子,幽幽道:“這裡雖好,可卻忒多麻煩了。還不如蜀邊自在呢。”明蘭挨着錦絨枕墊,靜靜望着她。

過了片刻,小沈氏低低道:“我只捨不得兄長和姐姐。”

明蘭依舊不說話,她忽想起了著名的戴妃。一個悲劇人物,默默無名無人問津時想做王妃,舉世矚目兼尊榮富貴時又想要自由和愛情,天下哪那麼多兩全其美的事呀。小沈氏既想享受京城的繁華富庶,又想自在不受約束,光上輩子積德顯然不夠,還得八字好的冒泡。

吃得鹹魚抵得渴,你受下富貴尊榮,就得熬得住麻煩。

鄭家門裡的事,也曾是京城權貴圈裡的談資,明蘭略有耳聞。

小沈氏甫過門那會兒,想着有皇后姐姐撐腰,也進宮抱怨告狀過,盼望由皇家出面,殺殺長嫂的威風,她好過得舒坦些。

未料鄭大夫人比她狠,比她光棍,她纔在姐姐那兒哭訴完,皇后都還沒想好怎麼跟鄭大夫人說,人家已跪到鄭老夫人面前,言道‘妾身卑微,不足爲沈氏長嫂’,自請下堂歸去。

七老八十的鄭老夫人被嚇得散了一半魂魄,十幾年婆媳,情誼非同一般,她對這這長媳素來滿意的很,又兼她生兒育女,操持家務,闔家和美,如何能棄。鄭老夫人當即挺着病弱不堪的身子,披掛上全副誥命穿戴,去宮裡請罪討饒。

一時間,處處議論紛紛。

說是議論,其實絲毫沒有爭議,輿論一邊倒向鄭大夫人。她出身高德厚望的宿族世家,素有美名,先祖中有人享配太廟,忠烈祠裡供着她家的祖叔伯父,全國的貞節牌坊叫她家佔了一成(好可怕的家風),她自己更是京城出了名端方正直的賢婦。

小沈氏進門沒兩天,就逼得這樣一位賢良淑德的嫂子在夫家待不下去,簡直令人髮指,沈家外戚的臀部還沒坐熱,就敢這麼囂張跋扈,目中無人,他日必爲大禍。

據盛紘老爹透露,朝中已有言官御史寫好彈劾摺子,磨刀霍霍便要上本了。

不光如此,連慶寧大長公主爲首的皇族女眷甚爲不悅。

忠敬侯鄭家是多好的人家呀,又顯貴又良善。怎麼?我們公主郡主等天潢貴胄且不敢輕侮夫家妯娌,你個皇后妹子倒先開張了?直一個暴發戶嘴臉,要學太平公主也輪不上你呀。

聖德太后和幾位王妃更是好一頓嘲笑不屑。

記得當時,明蘭也憤慨了兩句,倒是長柏哥哥淡笑着:“此不過一殺威棒爾,皇上頃刻可解。”後來明蘭才明白,作爲新晉的後族外戚,文官清流照例是要恐嚇鎮壓一二的;更何況,小沈氏還有個着力打造‘仁孝雙全’品牌商標的皇帝姐夫呢。

果不出長柏哥哥所料,幾位心腹僚臣見機快,皇帝行事也快,找皇后談了一番話,也不知是勸還是斥責,總之皇后立刻宣鄭家女眷進宮,搶在聖德太后發難之前,把自家妹子狠訓了一頓,又指派了兩位教養嬤嬤去力行約束,最後還和顏悅色的撫慰了鄭家婆媳一番,賞了不少東西,這事纔算了結。

小沈氏最慘,不過是小小地告了個狀(她自小常幹),姐姐訓完兄長訓,兄長訓完太后訓,兩個太后。發送回夫家後,公婆臉色難看是必然的,連丈夫都老大不痛快的,只連連向長兄賠罪。經此一役,小沈氏老實了。

“說實在的……”小沈氏學明蘭的樣子,也把腦袋捱到絨墊上,輕嘆道,“我大嫂那人,雖不愛說笑,但爲人實是極好的。”她又不是傻的,看不出真心假意,判不出好人壞人。

說到底,鄭大夫人也沒怎麼苛待她,既沒要她立規矩,也沒擠兌或冷嘲熱諷。不過是,攔着不讓小沈氏拋頭露面,不叫她纏着小鄭將軍去外頭遊玩。

此外,還不時提點她應酬禮節,不叫言行舉止出錯,免得外頭鬧笑話。比之一般豪門裡,或面和心不合,或勾心鬥角,或冷眼看笑話的妯娌強多了。

“廢話,誰瞧不出來。別生在福中不知福,你嫂子心腸多實呀。”明蘭調笑道。

“唉,如今連皇后娘娘也老說我,叫我惜福,這樣好的人家,這樣清白嚴正的門風,爺兒們都規規矩矩的,是我哪輩子修來的,叫我要聽嫂子的話,不許胡鬧呢。”小沈氏的口氣中有一股‘大勢已去’的悲催。

這也是鄭大夫人高明之處。不論裡頭如何,在外頭始終全力護着小沈氏,擺出‘我的弟媳婦,我們自家會管教,輪不到外人說三道四’的架勢。曾有人笑話小沈氏禮數不周,鄉氣得跟村姑般,她竟當場放下臉來,甩袖就走。日子長了,連皇后都心生敬重,常邀她進宮敘話。這也是當初明蘭在一羣人裡挑了她做突破口的緣故。

真是一個聰明人,閨閣內果然藏龍臥虎。但是……

“你說,要是當初……”明蘭斟酌着語氣,小心翼翼的發問,“你嫂嫂真會下堂求去麼?”這話實不該問,但她心裡跟貓撓似的好奇死了。

小沈氏白了明蘭一眼,想了想,緩緩的點了點頭,臉色艱難:“我本也不信,如今進門快兩年了,我冷眼瞧着……”她長長出了一口氣,“嫂子孃家家教,便是輕生死,重禮法,她真性情確如此,賠上性命也有數。”

明蘭向後仰了仰,小心肝怕怕的捂着心口,頂真的人傷不起呀。

早已有人前去忠敬侯府別院通報,待到了門房,幾個女孩連同丫鬟婆子已等在那裡。

鄭家小姑娘生得大方可愛,似是頗喜歡小沈氏,嬸侄倆一見面,便高高興興牽着手上自家馬車,說是要先去口水閣買新出爐的烤乳鴿,再去紫雲齋瞧新來的徽宣玉版箋,以獎賞小姑娘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瞧小沈氏起勁的樣兒,想來在鄭府悶的着實厲害。

對於這種用小孩子做藉口的行爲,明蘭在內心森森的表示鄙視。

兩個孩子同明蘭一輛馬車,一路上嘰嘰喳喳的說着課堂上的趣事,嫺姐兒不必說了,原本就是愛讀書的,便是蓉姐兒也極有興致。薛大家考較功課,並不單看讀書一樁,蓉姐兒讀書雖不成,但算學極好,旁人還在摸算盤珠子,她早能一氣心算出來了。

“反正順路,不若去瞧瞧五姐姐罷。”明蘭叫她們倆說的有興,忽起了這個念頭,今兒冷暖正好,何況像她這樣的懶鬼出門一趟不容易,既出來了,就別浪費。

車馬停一處雙花墨漆大門口,文家便在這甜水衚衕的中段,一處三進有餘的寬闊院子。

“你就這麼空手來了?”如蘭一手扶着腰,穿一身水紅色百蝶穿花薄銀鼠皮長襖,頭上綰着個乾淨利落的圓髻,卻插了一枚極醒目的大南珠赤金簪。

她挺着碩大的肚子,開口就是這句話。明蘭不禁氣結,有這種姐妹實在很折壽:“我這是臨時起的意,哪有什麼東西!你若不高興,以後我只叫人送東西來,再不上門就是。”

“哪能哪能呢。”如蘭也只是口沒遮攔,並非心裡真貪圖東西,樂呵呵的請明蘭坐下:“你運氣不錯,我婆家那兩個煩人的都出門了,你姐夫他姨母家有點兒事。”

這時,一身婦人打扮的小喜鵲正端着茶盤進門,聽了這句話,忍不住道:“我的大奶奶,你怎麼又……”四下轉頭,瞧也沒外人,“免得說慣了嘴,到時漏出來。”

如蘭對她卻是沒法子,只好撅嘴道:“得,這纔是個最最煩人的。”

明蘭笑眯眯的去看小喜鵲,溫言道:“你身子可好,若有不適的,別忍着藏着。儘管跟五姐姐說的,可是她千討萬求把你們小兩口要來的。”

小喜鵲放下茶盤,捂嘴而笑:“瞧您說的,是我捨不得我家姑娘,千萬懇求要來纔是。六姑娘還是這般愛打趣。今兒老太太和二奶奶都出了門,夫人索性和我們大奶奶多說會子話罷……”一邊說着,一邊利落的指揮魚貫而入的丫鬟們擺放茶果碟子。

兩姊妹坐定,如蘭挑眼一瞥,看明蘭一身似藍非綠的寶石青緙絲銀鼠襖兒,這是御賜的貢品,外頭卻是沒有的,再看她遍身素淨,也不見戴什麼首飾,只髻上斜戴一支赤金掐絲嵌翠玉翹頭的轉珠鳳釵,那垂下的明珠,竟有拇指大,於側額微晃,累累而動,熠熠生輝。

自婚後,每回見着明蘭一身光鮮尊貴,如蘭心裡總有些不舒服,可今日……她低頭輕撫着自己的肚子,略瞥了眼一旁的蓉姐兒。一進門就有這麼大一個庶女杵在跟前,也夠刺眼的。

這麼一想,也不覺得明蘭的榮華富貴有多誘人了。如蘭心裡好受多了,頓時善良慈愛起來,順手抓了一大把糖果子塞給蓉姐兒和嫺姐兒,叫丫鬟婆子領她們去玩了。

“不用自己生就能當娘,是個什麼滋味?”如蘭低聲,眼中閃着不懷好意的光。

這張臭嘴!明蘭恨恨的攥緊了帕子。當即反擊過去一個冷靜鋒利的回答:“五姐姐有本事,便一輩子只給自己生的孩兒當娘。”

如蘭不禁語塞,這個包票她還真不敢打。她雖魯直,但並不天真,目前爲止最理想的生活展望是,和丈夫能恩愛個二十來年,待兒女成年,那時她忙着討媳婦,嫁女兒,甚至含飴弄孫了,不妨弄兩個老實本分的丫頭在房裡,幫着服侍一二。

明蘭愉快瞧着如蘭臉上一陣青一陣紅,色彩精彩變化,她小時候都不曾在口頭上吃過如蘭的虧,何況如今。鬥完了嘴,好歹問候一二,人家到底是孕婦,不好欺負的太厲害。明蘭坐正了姿勢,和藹的微笑道:“五姐姐近來身子可好?有沒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

如蘭扶了扶鬢邊的金簪,又瞪了明蘭一眼才答道:“大夫和幾位嬤嬤都說我懷相好,沒什麼要緊的,不過是貪吃愛睡。一日要吃五回,睜開眼就打瞌睡,不睜眼還覺着瞌睡,就跟吃了**藥似的。不過,現如今,這些都已好多了。還有……”

明蘭笑呵呵的聽着,不知爲何,忽的心頭一動。

從文家出來已是申時三刻,一行人緩緩駛車回府;下了車,自有丫鬟婆子領兩個孩子回去,明蘭剛回屋,就見丹橘在屋裡急躁的走來走去,她一見明蘭,就趕緊迎上來,顛三倒四道:“夫人,您總算回了。太夫人那兒已來請了三四回了,可您出門了,姑老太太來了。”

“誰?”明蘭滿身疲憊,正打算往榻上癱倒。

“姑老太太!”

……

這真是忙碌的一日,小學作文的好題材。

萱寧堂偏廳大開,正中上坐兩位貴氣雍容的老婦人,一位是太夫人,另一位便是顧老侯爺的嫡妹,後嫁入世族楊家。

“給姑母請安。”

明蘭款款福身,輕聲行禮。反正已遲了,索性好好梳洗一遍,換過一身新衣裳纔來。

楊姑老太太生了一張團團的圓臉,本應十分慈和的神色,此時卻有些皮笑肉不笑的:“二侄媳婦可是大忙人呀,我這都快走了,你纔回來。能見上一面,可真不容易。”

明蘭看了眼坐在一旁的邵氏和朱氏,恭敬的答道:“回姑母的話。明蘭今日是去鄭老將軍府道謝薦師之德的。兩日前就跟太夫人,嫂子還有弟妹說過了的。明蘭委實不知姑母今日要來,否則定然不敢離府。”

楊姑老太太笑了笑,轉頭朝太夫人道:“你這兒媳,真好伶俐的口齒。我只說了一句,她倒有十句八句等着我。真不敢領教了。”

明蘭笑而不答。說是詭辯,不說是默認,總之都是錯。當初連她成婚都沒來吃酒的人,估計也親近不到哪裡去。既如此,她只說該說的,只答該答的,盡了禮數即可,其餘的她完全不往心裡去,

廳內的氣氛低落下去。

楊姑老太太挑剔得盯着明蘭;明蘭盯着自己的腳尖,默默數數,打算數到一百就自行就座;太夫人好整以暇的端着茶碗,一點打圓場的意思都沒有;朱氏自然不會說話;倒是邵氏有些不忍心,看了眼上面的太夫人,又看了眼明蘭,還是緩緩的站了起來。

“弟妹累了罷,快來坐。”她一邊拉明蘭到身旁坐下,一邊笑道,“今日是有喜事上門了,咱們七妹妹的婚事定了。”

明蘭舒坦的挨着椅背坐下,一臉‘驚喜’狀道:“哦,當真,這可真要恭喜太夫人了。是哪家這麼有福氣,能得了我們七妹妹去?”

邵氏笑答道:“是尚了慶昌大長公主的韓駙馬家,便是公主的三子。”

“韓家。那駙馬可是鎮南侯老侯爺的嫡次子?”

明蘭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爲鎮南侯府有一個和顧廷燁齊名的紈絝,不過自從顧廷燁洗腳上岸後,韓家那位便在紈絝界獨步江湖了。夫妻閒聊時,顧廷燁常拿此人作例,玩笑着得意一番自己的浪子回頭。

太夫人放下茶碗,喜上眉梢,矜持的開口了:“這可要多謝她姑母了,幫着牽線搭橋。雖說七丫頭不走運,沒等出閣她父親就過世了,可還有個記掛她的姑母,這福氣也不算薄了。”

楊姑老太太轉頭而笑,身上的金褐色的錦團褂子閃着光彩:“七丫頭自是有福的。韓家這位三公子呀,年輕輕的就已是廩生了,因隨着韓駙馬在外,才耽擱了婚事,如今回了京,那上門說親的人呀,都快擠破了門檻。我也就隨口一提,七丫頭才名在外,大的小的,都是一聽就喜歡的,這才央我來說。”

“這可真是門好親事了。”明蘭很配合的表示喜悅。

“都是她姑母惦記了,真不知如何答謝。”太夫人親暱的伸手去拉,楊姑老太太笑的得意,眼角的皺紋幾可綻成一朵花了,“難韓家公子自小愛文,七丫頭也是飽讀詩書,又恰恰好碰上韓駙馬回京,這不是天作之合麼!”

一時間,廳內衆人俱是連連恭喜道謝,其中太夫人尤其笑的真心。

明蘭知道她爲何如此高興。這門親事的確不錯。

因靜安皇后之死,宮闈大亂,刑獄四起,武皇帝膝下的公主們大多受了牽連,不是草草下嫁,就是鬱鬱而終,沒幾個有好下場。慶寧大長公主是個幸運的例外,慶昌大長公主次之。

她的生母亡故於靜安皇后之前,是以叫她躲過了後來的血腥紛爭,平靜安寧的長大,然後由先帝兄長做主,尚了個相配的駙馬。

慶昌公主在宮廷和皇室中人緣不錯,在先帝面前也說的上話,重要的是,她的夫婿雖不能襲鎮南侯的爵位,但韓駙馬爲人勤懇,辦事利落,很受先帝重用。這些年經營下來,駙馬府早就繁盛勝於漸呈衰勢的鎮南侯府了。

家世顯貴興旺,父母有權有勢,加上自己還讀書上進,以後也不必再忌憚繼兄顧廷燁了。嗯,這婚事實在很可以了,難怪這倆老太樂得跟朵花似的。

有朱氏和邵氏捧哏湊趣,太夫人和楊姑老太太越說越高興,冷不防瞥見明蘭一臉神遊,顯然不夠熱情,楊姑老太太心下不悅,忽出聲道:“二侄媳婦?”

明蘭不妨被點名,連忙擡頭,只見楊姑老太太翹着冷笑的脣角,“所謂男婚女嫁,生兒育女,乃人之大倫。以你這般,能嫁入咱們顧家也是極有福氣的了,可這進門都快一年了,怎麼肚子還不曾有動靜呀?”

明蘭大肆腹誹:你丫的,你旁邊坐着的那位的大姐,進顧家門七八年都沒生呢,那時你怎麼不來‘人之大倫’呀!

楊姑老太太見明蘭不說話,愈發興頭,大聲道:“說來可憐,如今顧家長房的孫輩裡,竟只有賢哥兒一個男孩,真是人丁寥落的叫人傷心。這樣罷,回頭我送兩個好生養的丫頭與你,讓燁哥兒收了房,也好幫你分擔一二。如何?”

明蘭心裡如火燒,冷笑連連,雖然她有滿腹的推脫理由,但她並不打算據理反駁,對付這種荒謬的人根本不用講道理,耍賴最好,還可以拉大秦氏出來溜溜。

正打算開口,忽聞門口一聲響亮的通傳。“侯爺來了!”

太夫人臉上的微笑立刻凝固,楊姑老太太一臉逗弄獵物般的愉快神情也斷了檔;邵氏和朱氏互看一眼,立刻循着避忌規矩,雙雙站到左右屏風之後去,明蘭緩緩站起,立在當中。

一陣沉穩的腳步聲後,顧廷燁虎步走來,他神情凝重威嚴,連身上的硃紅蟒袍都沒換,便直入內堂。他在廳中站定,一雙幽深如墨的眸子喜怒不辨,在兩位長輩臉上轉了下,太夫人和姑老太太便忍不住齊齊在心裡打了個突。

他利落的一抱拳,簡單的寒暄行禮,便在一旁太師椅上坐下。

“燁哥兒,這可是許久不見了,適才……”楊姑老太太撐出笑容,話還沒說完便被打斷了,顧廷燁乾脆道:“適才在門口,我已聽見姑母的話了。”

楊姑老太太一愣,保養適當的老臉乾笑了下,顧廷燁又自顧道:“廷燁這裡先謝過姑母關懷了。不過……”他笑了笑,嘴角的弧度有些冷峭,“送禮要合人心意纔好,姑母可知廷燁到底想要什麼。”

楊姑老太太被這麼一問,她還真不知道顧廷燁的用意,繼續發愣。

顧廷燁瞧着兩個長輩,語氣愈發冷淡:“嫡子。廷燁如今想要的,是嫡子。不知姑母是否能幫這個忙呢?”

廳裡氣氛驟然發寒,楊姑老太太繃着臉,胸膛起伏劇烈,想來氣得厲害,太夫人也臉色難看之極,白細的手指緊攥着帕子。

這下情勢倒轉,顧廷燁冷漠的看着這兩個老婦,目中譏諷,徑直道:“姑母生於公卿之家,亦嫁入公卿之家,想來不會不知道,於我們這種府第,嫡庶有無差別,有多大差別。”

當然有差別。明蘭低着頭站在一邊,心中狂笑不已,強力忍着。

有爵之家的承襲雖是代代相繼,但卻是要報宗人府請皇帝御批的,其中最易被挑刺的一項理由,就是‘若無嫡子承襲,酌情,或可改宗繼之,或可奪爵’。意思是,若有嫡子,那麼承襲是順理成章無話可說的,但若無嫡子,卻想以庶子襲爵,就得皇帝或宗人府給面子了。

換言之,如果顧廷燁沒有嫡子,作爲嫡出兄弟的顧廷煒,或其嫡子賢哥兒有理由承襲爵位。當勢力強盛時,顧廷燁自不會讓人輕易擺佈,但倘若他身後,恰逢孤兒寡母無力,又有居心者環伺,事情就麻煩了。

“姑母是真不知道,還是有意爲之?!”

顧廷燁冷冷盯着楊姑老太太,一字一釘的狠戾,敲釘入磚,句句緊逼。

“你什麼意思!”楊姑老太太終忍耐不住,霍得站起,厲聲質問。

顧廷燁淡淡道:“姑母心裡清楚。”

從險惡一點的居心來說,倘若顧廷燁沉迷於美貌妾室,冷落了妻子,那麼她送兩個丫頭來,非但不能解決兒女問題,反會妨礙嫡子的產生。

十年前的富安侯府兄弟爭爵,官司足打了三年;十八年前的昌興伯府被奪爵;甚至前年錦鄉侯受貶的引頭,都是這‘嫡庶’二字鬧的。

楊姑老太太氣的渾身發抖,被噎得臉色發紫,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太夫人見此情形,怕她有個萬一,自己女兒的親事又得變卦,趕緊起身扶住她,笑着打圓場:“好啦好啦,這不過是弄左了,都是自家人,聽誤了也是有的。”

“我成親尚不足一年,姑母就這般行事,廷燁不得不多想。”顧廷燁把狙擊般的精準視線投向太夫人,淡笑着,“若要旁人別誤解,自己要少做容易叫人誤解的事。”

語音低沉,似是警告。

太夫人心頭髮麻,只笑着道:“嘖嘖,真是的。你們姑侄倆呀,叫我說什麼好,真真是一個血脈出來的,都一個脾氣。說話直得呀,也不曉得人家聽了會上火。得了得了,今兒是好日子,瞧在我的面上,都消消氣,這便過去罷!”

一陣和稀泥之後,楊姑老太太再也不願坐下去了,沒說兩句,便硬邦邦的起身告辭。太夫人一路跟了出去送客,顧廷燁只在庭院處意思意思,便拉着明蘭回澄園了。

一回了屋子,顧廷燁便火氣勃發,煩躁的扯開領口,轉眼瞧見明蘭依舊一副散漫樣,不由得罵道:“你個沒心眼的!知不知道我這姑母多有難糾纏,我一聽她來了,緊忙趕過去。”

明蘭溫柔的替他寬衣鬆袍,笑呵呵道:“你別急呀,我有法子的。”

顧廷燁冷哼:“什麼法子。一個善妒的名頭等着扣給你呢。”

“別呀,幹嘛硬頂呀。”明蘭眨着眼睛,調皮道,“我就這麼說,‘姑母好意,明蘭銘感至深。自家人嘛,就要幫自家人,回頭不單七妹妹那兒,還有姑母家的表妹表侄女,明蘭也定會好好幫的’。呵呵,看她們倆怎麼說!”

顧廷燁無語,久久看着她:“你……覺着,這有用?”

“沒用也不打緊呀。”明蘭雙手一攤,無所謂道,“真收了進來,只要侯爺肯,我就送去伶仃閣跟鳳仙姑娘作伴,有什麼麻煩的。”

這次顧廷燁倒點頭了:“嗯,這還成。來而不往非禮也,她要送我丫頭,回頭我尋幾個外頭的給她兒子。”

明蘭見他不氣了,便笑盈盈的幫他換常服:“有侯爺給我撐腰,幾個姑母我都不怕的。”

顧廷燁失笑,復又嘆息。他看着明蘭,把小小人拉到跟前,貼在懷裡擁了會兒,然後按坐在榻上,低頭對視着,沉聲道:“你別急,生兒育女要看緣分,你只管好好調理身子便是。”

明蘭卻沒立刻回答,似有些爲難,遲疑着道:“其實……”

“你放心,有我呢。老爺子都能護着那位近十年,我能護你一輩子!”顧廷燁打斷她。

“不是啦。其實……”明蘭囁嚅着。

“別說什麼納妾的廢話,我不愛聽。”

“侯爺聽我說呀!我可能……”

“別疑神疑鬼的,你身子好的很,定能生許多孩兒。”

“你讓我說呀!”明蘭被堵得抑鬱,一伸手捂住他的嘴,大聲道,“我許是有身孕了!”

然後,屋裡陷入一片詭異的安靜。

男人眯着狹長的眼,表情空白,木木的把明蘭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來回看了三遍,臉上纔有了神情,先是古怪的不知所措,然後漸漸轉爲狂喜。

腦袋漸漸恢復機能,他單腿跪在明蘭面前,雙臂圈着她,聲音微微發抖:“你再說一遍,我的心肝兒,再說一遍。”

明蘭對着手指,不好意思:“應該沒錯的,要不再尋個太醫來瞧瞧?不過,張世濟大夫好像就是太醫院供職的哦,我已去過張家的醫館了……”

“我的心肝兒!”顧廷燁喉中發出一聲低吼,難以形容的喜悅完全控制了他,他一把抄起明蘭,牢牢抱在懷裡,繞着原地打起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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