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冬來寒潮近

“不讓我走,是要留我在這裡過年?”辛夷冷冷地嘲弄。

“儂首領,我不怕死。所以,我註定不是那種聽話的人質,可以任你爲所欲爲。你要和大宋談,那就好好地談,拿出你的誠意來。不要以爲要挾一個女人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東西,我沒有那麼重要……”

儂智高眯起眼,盯着她,許久沒動。

時間漫長得像是一張張拉開的膠片,辛夷等了許久,等得心跳都忍不住顫動起來,纔看到儂智高臉上浮起的笑意。

“很好。勇氣可佳!”

儂智高冷冷掃一眼曹翊,吩咐下屬。

“送曹指揮出去!”

說罷他拖着辛夷就走。

曹翊驟然起身:“儂首領,有話好好說……”

儂智高頭也不回,扯着辛夷的胳膊,腳步又疾又快,曹翊原就蒼白的臉瞬間沉下。

幾乎下意識地他嘩地一聲拔出佩劍,沉聲冷喝。

“爲難女子,非大丈夫所爲!儂智高,你放開她。”

儂智高冷笑一聲,停下腳步,盯着曹翊手上的長劍,不冷不熱地道:“這是我的地盤,我要做什麼,曹指揮恐怕管不着?”

曹翊手執劍柄,牙槽咬緊,“你要敢欺辱她,我不會放過你……”

儂智高一怔,哈哈大笑。

“等宋軍攻破邕州,奪回屬地,砍下我的人頭,曹指揮再來威脅我吧。來人,請曹指揮出去。”

一羣儂兵帶槍佩盾衝入大殿,將曹翊團團圍在中間,而儂智高則是渺視地掃她一眼,嘲弄般一哼,拽着辛夷揚長而去。

從高臺下來,四周全是儂兵。

數不清的視線齊刷刷落在辛夷的身上。

布姆緊張地站在門外,看着儂智高怒氣衝衝的樣子,躊躇一下,小碎步上前躬身。

“大王……”

“滾!”儂智高眼也不擡地大步從她身邊走過,駭得布姆驚嚇出聲。

“大王,永昌飯後便大喊腹疼,渾身發熱,奴……奴害怕。”

永昌是布姆爲儂智高生的兒子,聰慧可愛,很得儂智高的心意。

果然,布姆聲音一落,儂智高的腳步便有短暫的遲疑。

但他沒有如布姆所願那般放下辛夷去看兒子,仍是怒容未變地將辛夷拉入了房裡。

砰!

房門重重合上,布姆瞪大的眼睛裡,一片灰敗。

她在儂智高身邊侍候的時間最長,不是儂智高最疼愛的女人,卻是最瞭解儂智高的人。

打從他從林子裡把辛夷扛回來,布姆心下便有些發慌。

辛夷容色精巧,肌膚白嫩,嬌俏而可人,她一眼便知是儂智高會喜歡的那種女子。

而令布姆最爲害怕的是——儂智高對辛夷沒有絲毫的輕薄。

在這片土地上,儂智高是王,無數儂女願意獻身給他,二十幾歲的男子,正是血氣方剛,儂智高對此並沒有什麼節制,他的身份和地位也沒有節制的必要。

因此,她們承受恩寵,卻又似是一種工具。

儂智高對她們談不上不好,也談不上好,但沒有布姆心裡渴望的那一種疼寵。

原本儂智高將辛夷關在柴房,布姆還鬆一口氣,但只熬一個晚上,他便捨不得這個嬌嬌佳人受苦,令她將主屋裡最好的房間收拾出來給辛夷住……

儘管辛夷住在這裡,他們需要付出比柴房更多的兵力來守衛和防備,還要隨時小心這個宋女會傷害她們和孩子……

布姆在外面傷心落淚。

房間裡,辛夷被儂智高丟在地上,腳崴了一下,摔倒在地,但很快就平靜地坐了起來,揉一揉被他抓疼的手腕,平靜地一笑。

“儂首領,我可以爲你的孩子看病。”

“用不着!”儂智高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慢慢地蹲下丨身來,看着她梳得整齊的頭髮和從容無波的面色,眼睛慢慢眯起,情不自禁地捏緊她的下巴。

猛一下擡高。

“你可知若宋廷不肯如我的願,你會有什麼下場?”

辛夷斜視着他,呼吸平穩而淡定。

“除生死,無大事。一旦看開了,生死也不是大事。”

“呵!”儂智高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對視片刻,視線終是慢慢遊離在她白皙嬌嫩的肌膚上,深邃的黑眸裡散發出濃重的惡意。

“你說傅九衢會不會像你一樣想得開呢?”

提到傅九衢,辛夷的眸色有一剎那的變幻。

儂智高滿意了,“一個美貌的女子落在男人窩裡,還是宋人眼裡的賊首土匪儂智高……你說,有沒有人相信你是清白的?”

辛夷看着他冷冽的眼,好似在等待她恐懼和出醜,莫名覺得好笑。

“不清白又如何?”

若無其事地反問,把儂智高問愣了。

“你不懼?”

辛夷剋制住內心的不安,眼神不變地拔開儂智高的手。

“清白只是你們這種自高自大的男人加諸給女人的枷鎖和桎梏……”

她搖了搖頭,忍不住笑。

“我記得儂首領先前還說,天下生靈都一樣,憑什麼儂人就該忍受羞辱。那我也想問你,大家都是人,憑什麼女人就該忍受男人的貞操羞辱?如果女人和男人睡了就不清白,那你儂首領被那麼多女人睡過,豈不是爛葉菜,早就爛完了?”

儂智高臉色一變。

這種驚世駭俗的言論,莫說宋女,民風相對開放的儂女也不會有。

辛夷不理他的驚愕,當真想開了一般,決絕地正視他,坦然而笑。

“雖然我很厭惡用兩性關係來要挾女人的男人,但如果實在避不開,我不會因此而感到羞恥,如果傅九衢覺得難以忍受,那我只會覺得他很羞恥。當然,我不認爲他是這樣的男人……他和儂首領,還是不一樣的。”

辛夷眨眨眼,在儂智高震驚的目光裡,別有深意地笑。

“他潔身自好,可不是什麼爛菜葉……”

“好。”儂智高嘴角輕輕一抽,混雜的情緒看入辛夷平靜的眼窩深處,心下莫名滋生出一絲旖旎的溫柔,不想佔有,而像貪戀。

“那你去看看我的孩子。不許耍花招,否則——”

儂智高鐵鉗似的大手扼住她纖細的脖子,欺身逼近,臉上帶着笑,氣息卻危險莫名。

“我捏死你!”

辛夷繃緊的心絃,頓時鬆開。

方纔這一招,真的是走鋼絲,一不小心就萬劫不復了。

在男女關係上,她其實遠沒有嘴上說得那麼從容。

要不然,也不會嘴瓢了兩世,還不知道睡男人到底什麼滋味兒……

~~

皇祐四年冬月,宋兵一面按兵不動,一面儲備軍備,暗地裡大量製造武器“鐵連枷”,用來對付儂兵令人頭痛的“標牌陣”。

與此同時,扼守崑崙關的儂智高也沒有閒着,他起兵廣源,藉助的首要力量便是三十六洞的蠻族,因此,在與宋軍休兵對峙的拉鋸期間,儂智高頻頻寫信給三十六洞的土酋,企圖拉攏他們共抗徵南宋軍,再長驅進入,奪取川陝、荊湖、從而節制江南,謀奪中原……

沒有人心甘情願居於人下,三十六洞左右搖擺,一方面在宋廷的壓力和遊說下,頻頻表忠,假意疏遠儂智高,一方面在暗地裡運糧派兵,支援儂智高起義。

當後世的人們翻開史書,幸許會爲這一場戰爭扼腕嘆息,但彼時的他們已置身事外,勝敗皆在眼前,有了定論。

然而,身陷戰亂的宋儂兩軍,在一觸即發的戰事面前,是進是退,是揮師還是撤退,是功成名就還是白骨累累,一切都言猶過早。

傅九衢暗表三道,奉入京師,皇帝一應不採,只是明旨昭告廣南受災臣民,免徵賦稅,運糧賑災。

同時,敕封侍衛步兵司副都指揮使張巡爲正三品樞密直學士,懷化大將軍,奉旨南下監軍,並帶來皇帝的密令,召傅九衢歸京。

黃葉滿地秋去了。

冬來寒潮近。

尚在儂軍爲質的辛夷,一直沒有找到逃跑的機會,與外界的聯繫幾乎斷絕,她完全不知道張巡的“男主光環”再次發威,更不知道張巡到底是靠什麼得了皇帝的寵信,奉旨前來監軍的。

日復一日地等待裡,天氣漸寒。

辛夷從前不知,北宋的廣南在入冬後居然是會下雪的。

於是,在皚皚大雪的日子裡,她每天在儂智高的侍衛監視中,默默看着出入儂寨的各路人馬,忐忑不安。

她不嘗悲觀去思考眼下局勢。

但事態不由人。

宋軍南來,糧餉和衣物都是問題,打仗本是易守難攻,儂軍佔據崑崙關,不僅有天然的地理優勢,還有“標牌陣”和原始神山的瘴氣護身,這一切對宋軍都是考驗。

因此,在儂人的寨子裡,已然有“宋軍怕冷,要等春暖花開以後纔會攻城”的傳言……

辛夷不知道這樣的說法是來自儂軍的情報判斷,還是狄青特意散佈出來的謠言,但心裡很清楚,若歷史不變,一個多月後的上元節,狄青就會發動總攻,打響那一場著名的戰役——

“誒!”布姆的聲音傳來,打斷了辛夷的神思。

“大王叫你去楠臺。”

辛夷平靜地望她一眼,“是。”

隨着隆冬的降臨,儂寨裡的戰爭情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放緩。

儂人權貴們開始了吃喝玩樂,就連儂智高對辛夷的守衛,大概因爲她的乖順聽話,也鬆懈下來。

楠臺便是那個金絲楠木做成的高臺大殿。

辛夷隨着布姆拾階而上,聽到裡頭傳來的笙歌和笑鬧,脣角不經意牽開一絲笑痕。

“你是好命的人。”布姆看一眼她身上美豔的狐裘,神色裡滿是嫉妒,“大王當真是疼愛你,寨子裡的姐妹,誰也沒有你一個人質來得尊貴。”

辛夷側目,“你們也信命嗎?”

她突兀地反問,讓布姆詭異地一怔。

辛夷的小臉在雪白裘皮製成的氅子裡,看上去豐腴了一些,美似白玉,俏若仙子。尤其她總是放鬆地笑,好似對周遭的一切都渾不在意,眼波瀲灩生媚,便是布姆看她,也臉熱心跳。

布姆想不通,這宋女做人質怎麼越做越美貌,越做越勾人。

來的時候這個宋女瘦削可憐,身上沒長肉似的,充其量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如今短短兩三月竟煥若新生……

布姆不無妒意地想,她是個妖精了。

可以吸食男人骨髓的那種妖精。

“信。”布姆一嘆,“這不是命,又是什麼?”

辛夷看她一眼,“這好命給你,你要不要呀?”

布姆低下頭,“要……”

說罷她默默地站在門側,示意辛夷進去。

辛夷輕拂裘衣,不聲不響地走過布姆,聽到她幽幽一嘆。

楠臺正在宴請貴客,儂智高這個大南國的皇帝,權柄日盛,端坐在首位上八面威風,眸中冷光一掃,四下裡便寒肅一片。

辛夷不看殿中的人,走到儂智高座前,垂目一禮。

“儂首領叫我來,有何貴幹?”

滿坐皆驚。

只有她一個人,依然故我地叫儂智高爲“首領”,非大王,更非大南國皇帝。

儂智高看她一眼,示意侍衛看座。

“坐到我身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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