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业、入戏快都是应导手底下人的基础操作,晏双霜这方面也只是算及格。她真正出彩的,是她愿意在泥地里打滚,愿意自毁形象,愿意毫无保留地进入角色,全身上下不再有“晏双霜”的影子。
应导很会拍人。
她拍过无数俊男靓女,但就连王姐也不得不承认,晏双霜的颜值在这部片子里,就像泥地里开出娇嫩的花,却最终会被无情折下,然后破灭在浩瀚洪流的沙漠中。
美好事物的毁灭,先是会给人视觉上的冲击,之后后知后觉的酸涩、痛苦、不可置信才会缓缓爬上人的心脏,好像不敢相信命运就是这么无情,让人久久无法出戏。
命运感,应露的电影里,最重要的一环。
当了解到这一层之后,王姐感慨,应露还是那个应露,她的野心从未变过。她就是要夺取观众的眼球,让他们跟着她的步骤走,不必有自己的思考,只用体会一个绚烂生命的奋力挣扎,然后枯萎成灰,最终接受命运。
晏双霜听见王姐这么说,无奈地笑了笑:“那些都是过去式了。我现在……大概也就比新人好一点吧。”
而且一片白纸的新人,不会有她舆论压力大。
王姐回神,看见晏双霜脸上自然的神情,肯定地点头:“新人不会像晏老师一样这么拼命。我们都看在眼里,你是最投入的人,好演员三个字,你当之无愧。”
这也是大家私下里的共识,毕竟谁不爱拼命又谦虚,尊重每一个工作人员的主角呢?
晏双霜有些愣神,平日里她太过忙碌,再加上自己身份尴尬,总是能感觉到有人在背后私语。
为了避免自己心烦,也不想让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影响状态,久而久之,晏双霜只跟少数的几个人有交流,其余时间都在努力工作。
没想到,真的有人将她的汗水看在眼里,并且还肯定她。
一无所有地落下来的时候,晏双霜已经做好了强行拖起被打断的骨头向上的准备。无论舆论场是什么样,她都会往前。
王姐上妆很快,将应露的要求看过以后,一个瘦弱的、惊惶的Alpha出现在眼前。
晏双霜跟王姐对起台词来,在晏双霜看来,王姐的台词功底并不算好,但她情绪饱满,似乎很是入戏。
晏双霜的杂念,也渐渐在王姐充沛的感情下消融。
入戏,对晏双霜来说像是将自己的灵魂抽出,放入角色的灵魂。
角色哭她便哭,角色笑她便笑,她体会的是角色的人生,吐出来的是角色的呼吸。
大部分时候,她表达的情感都是对的,只有一些晏双霜看不到的细节,需要导演去讲述和填补。
这一点上,她有相当敏锐的直觉。
但很快应露又过来了。
这一次她黑着脸,已经不是低气压了,不满暴躁的情绪都快卷成龙卷风,恨不得让刚刚的配角甩干净脑子里的水。
跟着低眉顺眼进来的赫然是赵岑宿。
他是应露今天不满的源头,一个简单的场景他们拍了一上午,二十多次NG,全都不是应露想要的结果。不管应露正着说反着说,赵岑宿总是心不在焉,直接将应露的意思歪曲到天边。
气得应露一摔喇叭,大喊不拍了,全场人都吓得寒蝉噤若,等待剧场的暴君将火气散去。
但应露说不拍就真不拍了,扭头就走,赵岑宿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一路迈着小碎步急急地跟在大步流星的应露后面。
应露现在急需一场顺利的戏来发泄自己的不满,她以为晏双霜还要些时间,正要进来讲戏,但没想到踏进来就是晏双霜堪称完美的台词。
“叔,你别怕,天塌下来有我扛着,你跟小采尽管去。”
应露挑了挑眉,靠在门上,爆裂的情绪如同遇上和煦的春雨,被其轻抚着。
然而见她进来,王姐立即站起来,中断了对戏:“应导好。”
晏双霜也扭头,角色轻松脱离,她自己回来了。
晏双霜点点头:“应导。”
应露端着小板凳,坐下来,挥手说:“再来两句。”
晏双霜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顿了顿,闭上眼酝酿了一会儿,又平静地说了两句台词。
应露垂眸看着地砖,一只手打在自己的膝盖上,听完后,她又说:“男A的台词你记得吗?”
晏双霜一怔:“记得。”
“今天早上的戏,同样的台词,你来一遍,动作小点。”
晏双霜下意识看向赵岑宿,果然,当听见应露的要求时,赵岑宿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应露说:“看什么?你不会?”
晏双霜只好说好。
她将本该赵岑宿演的戏份,完完整整来了一遍,应露没喊停,她就只能一直演。
晏双霜确实是个敬业的好演员,当她演男A的时候,英气的眉毛一挺,嗓音一沉,即便是张女人的脸,她也演出了吊儿郎当的男A气质。
一场戏演完,应露的表情看不出满意与否,但赵岑宿的脸色更黑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任谁都看得出来,晏双霜反串的效果都吊打赵岑宿本人。
这是本来是段很平常的戏,只是最后会接一个情感爆发。但赵岑宿不仅前面平静的时候卡,最后也卡得不成样子。
卡得应露脑子里完整的画面都成了PPT。
应露讲戏一般自己亲身上阵,从不假以他人,这应该是第一次让同为演员的人“示范”给他看。
等晏双霜状态平息,应露才冷冷开口:“看清楚了吗?”
赵岑宿咬着牙:“……看清楚了。”
他说得不甘不愿,天堑般的差距,不仅让他颜面扫地,也让他心有余悸。
“你自己再想想吧,走,开工。”
当众被下了面子,还是这么狠的方式,谁看了不说一句应露心硬啊。
然而谁都不知道应露已经烦透了。
赵岑宿自从发现晏双霜今天有排戏,水平就开始飘忽,一颗心恨不得飞晏双霜身上。
如果晏双霜是单身,应露并不介意搭桥牵线。但晏双霜不是啊!
不仅不是,晏双霜还明里暗里拒绝了无数次,就差把“赵岑宿与狗不得靠近”写脸上了。
而且应露也不明白,在看过古辛单骑走深山,凭一己之力在暴雨中找到晏双霜的场景,怎么会有人觉得自己还有机会的?
她要是晏双霜,直接当场以身相许,都不带犹豫的。
赵岑宿哪里来的自信跟古辛比啊?是嫌上次挨揍不够狠?
想到这里,应露没好气地回头瞪了晏双霜一眼€€€€红颜祸水!
红颜祸水本人晏双霜则并无此种自觉,她茫然地回望,以为是应露在用眼神询问她有没有信心。晏双霜当然有,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怎么会有人上了丑妆,看起来也这么漂亮,令人心脏乱动。
应露看着看着,气不自觉的就消了。
她磨了磨牙,心想,下次再生气,真的不能再看晏双霜的脸了,多看两眼气就没了,还怎么立作为导演的威严。
说上工便上工,晏双霜的戏份拍起来,如同坐上了火箭,一连串的通过简直让工作人员们叹为观止。跟上午像骑在山路上一顿一顿的自行车的进度完全不同。
工作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就到了晚上,待拍完最后一条,应露满意地喊收工。
提前做好的晚饭热腾腾地上桌,吃过后,晏双霜累的手都不想抬,但她依旧顽强地再看了遍飞页。
应露又改了戏,明天早上六点准时开工,她要抓紧时间熟悉新的剧情台词。
贺鑫去镇上买东西了,到现在都还没回,屋里只剩晏双霜一个人。
晏双霜台词背着背着,心就开始飘远。
晚上十一点,白天被工作填满,她没有空想。但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思念就连带着白天的份,乌泱泱朝她涌来,几乎要将她溺毙。
她等啊等,像是在等时间过去,汹涌澎湃的河水赶紧流走。
一道倩影在水面上反复波动又浮现。
古辛眉眼弯弯地笑着,她似乎天生不知道什么是忧愁。
半个小时后,晏双霜翻身坐起,打了于阿姨的电话。
“喂?于阿姨,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你休息了吗?”
“没呢,我正想给你发微信,你就给我打电话了。”于阿姨的声音清晰可闻,一瞬间似乎又将晏双霜拉入那间病房,消毒水的味道,焦虑的情绪,惨白的房间,和古辛同样惨白的脸。
晏双霜呼吸一滞,但她很快平静道:“她今天好点了吗?”
“今天好多了,炎症反应消下去了。”于阿姨说,“医生也来看过了,说醒来应该就这两天的事。”
晏双霜松了口气:“她还需要吃什么药吗?”
“医生没说,明天我去问问。”
又随意聊了几句,当晏双霜知道古辛还没醒之后,她砰砰的心跳就恢复了平常。
等待古辛醒来,似乎成了一场开盲盒的体验。
晏双霜打电话之前希望她醒,但真听到古辛身体没事却依旧昏迷的时候,晏双霜内心有种隐秘的轻松感。
仿佛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推迟答案到来的那一天。
晏双霜一边走神一边闲聊,于阿姨也是个很健谈的人,或许是为了照顾晏双霜的情绪,她一直在聊自己女儿的事情。
晏双霜也不觉得麻烦,她从于阿姨女儿上高中,一路听到了她结婚生子,今年外孙女都一岁多了,晏双霜甚至开玩笑说,之后一定买点小朋友的东西送给于阿姨。
听得于阿姨连连摆手。
到后面,于阿姨才道出真正的想法:“人这一辈子,活的就是自由。小晏,人生是要有遗憾才完整,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也别把别人看得太重。”
晏双霜一愣。
这样的话,母亲和医生也与她说过。
晏双霜其实是个很拧巴的人,她一辈子顺风顺水,没吃过亏,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稳坐班干部的位置,她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也是同学闺蜜认为最值得信任的人。
如果她不要强,也不会事事都想做到最好。
她生平第一次当输家,便是在爱情上。
晏双霜默默无言,于阿姨长叹一口气,又说了点别的。正要挂电话的时候,于阿姨突然惊叫了一声:“她醒了!”
晏双霜怔在原地。
*
古辛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自己似乎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旅行。
浑身上下无一不酸,来自肌肉深处的嚎叫在拼命提醒她,她现在虚弱得小学生都能一拳把她揍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