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俩不累,晏女士这个长辈反而看得累了。
古辛嗯了一声,转身踏出房门。
她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轻盈的背影,像是振翅高飞的白鸽,马上要扑往她的碧海蓝天。
*
赵岑宿一大早起来照镜子,他其实有一点容貌焦虑,因为今天有个大计划,他准备提早开始化妆。
在25世纪,容貌焦虑这个词在网络上几乎搜索不到,只有在一些古老的文献资料里才有所留存。除了喜欢考古的人,其他人对此几乎一无所知。
毕竟25世纪的人都活在完美的全息网络里,而21世纪的人类还要面对环境问题、食品安全问题、身体健康问题等等。
对赵岑宿来说,如果他没有经历过那一年地狱般的生活,他也会对容貌焦虑嗤之以鼻。
想想看,当你醒来,你面对的是山一般高的肚子,篮球一般的脑袋,树墩一般的腿,弯个腰,你甚至看不见脚尖,走两步就地动山摇还拼命喘,随时感觉自己虚弱地要噶了,还伴随着各种肥胖并发症。
如此可怕的处境,是赵岑宿一整年的噩梦。
赵岑宿当时就哭了想重开,可惜任务是自己选的,人物也是自己选的。要不是系统画了个大饼,说他瘦下来绝对好看,赵岑宿还真不一定能坚持到现在。
看着镜子里棱角分明的脸,赵岑宿满意地刮了胡子,又给自己上妆。
他来剧组都是自带化妆品,一应的大牌子,就为了保护他那张来之不易的俊脸。
减肥减了一年这种事,可能是赵岑宿的人生高光,毕竟对他来说能靠毅力坚持下去的,除了这个,就只有晏双霜了。
赵岑宿就像即将踏入战场的新兵,他挺起身子,又给自己的头发仔仔细细地上发胶,他今天务必要做到每一根头发丝都完美。
“系统,Plan A的成功率为多少?”
系统叮铃咣当地绽放烟花:【经计算,百分之九十的Omega都十分喜欢这一款告白方式,宿主成功的几率为百分之八十?】
赵岑宿不满地停手:“昨天不还是九十五吗?少的百分之十五去哪儿了?”
系统的屏幕闪了闪:【综合考量,任务目标对此的喜爱程度是会随着时间变化的,请宿主尽快攻略。】
赵岑宿对着镜子开始臭美,胜券在握地说:“知道了知道了,我都做到这份上了,不信拿不下她。”
晏双霜在赵岑宿的眼里,那就是一个渴望有一双温暖臂膀让她依靠的苦情人设,然而在场最有A味的人是谁?
那当然是他赵岑宿。
结实的六块腹肌,漂亮的肱二头肌,浑身上下都让人充满了安全感,最让人满意的还是他那张帅脸。
减肥成功后,走在路上,十个Omega,就有八个会过来要微信,剩下的两个一个有伴侣,另一个是瞎子。
市场如此火热,晏双霜之前只是沉浸在事业里,看不到布灵闪光的他,等她后续被他感动,一转头,发现他始终在他身后。
€€€€多么有理有据且偶像剧的人生啊!
晏双霜的拒绝赵岑宿并不看在眼里,毕竟晏双霜只是任务的一部分,她的性格分析人物轨迹都被系统整理成了资料,赵岑宿经过周密的考量和计算,他不仅设计出了令系统拍案叫绝的告白方式,甚至还在里面加上了极具个人特色和风味的道具。
保证晏双霜看了一定会当场感动地落泪。
系统:……你开心就好。
事不宜迟,赵岑宿将早早备好的西装穿上,他一大清早起来就熨衣服,保证西装上一丝褶皱都没有。
完美的一天,即将开始。
*
距离赵岑宿告白还有六个小时十分钟。
早上六点开工,今天的戏份也很重要。
按照剧本,晏双霜所饰演的主角将会面临一场荒诞的现实。
她唯一的朋友死了,还是死在了枯井里,而主角是第一个目击者,也是嫌疑人之一。
不耐烦的审讯、四四方方的盒子、友人支离破碎的身体,每一样都在冲击着主角的神经。
她是一个腺体出了问题的Alpha,在村里常被叫成是废人,没有谁看得起她,也没有谁觉得欺负她有问题。
主角就是一株不起眼的野花,生长在恶劣的环境里,最绝望的时候,她差点被卖掉。
友人的死亡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突然嘿嘿笑着,闹着,然后被误认为是闹事,一棍子砸在了脑袋上。
“€€€€卡!”
晏双霜倒下去的瞬间,应露喊了卡。
机器停止运作,应露站起来,拿着飞页说:“这一段你为什么那样处理?”
应露指出来的部分,是晏双霜在最后突然笑了。
原本的部分是主角沉默着,然后突然嘶吼,疯狂拍打桌面才被打。
而晏双霜加了个笑。
晏双霜抬起头,好好的一张漂亮的脸,硬是被抹上了乱七八糟的灰尘,和一层重重叠叠的青紫妆。
她没敢去碰滚下来的血包,神情恍惚了一下,才慢慢道:“我觉得她应该笑的。”
应露沉吟片刻:“说说看你的想法。”
晏双霜一半的灵魂在外面,一半的灵魂在角色里,她这次又是停了很长时间,似乎在倾听另一个人的声音。
许久之后,她才缓缓道:“冉梦其实并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她之前承受的所有都像一粒炮弹,积压在了她的身体里。在看到小采的尸体的时候,她本来该在井那边爆发的。可是村里人来了,指责她,推给她。她本来又该在审讯室里爆发的,但没有人听她说话,所有人都在粗暴地打断她,不让她发泄。冉梦想到,唯一能够听见她说话的人,在今早惨死了。她无人可说,所以她只能笑了。”
场面一时寂静。
晏双霜很灵,灵到她演戏的状态有时候很吓人。
好像那不是她本人的理解,而是角色活了过来,亲口说了那些话,然后让她转述出来。
所以在晏双霜真正投入进去的时候,没有人敢说话。
除了应露。
都说体验派演员容易过于投入而抑郁,但应露早就见识过晏双霜的入戏能力。
话剧表演的时候,她觉得晏双霜还有些青涩,可这部戏一路拍下来,她是眼看着晏双霜一步步进入角色的,比起那时,晏双霜的表演更上一层楼。
应露觉得有点危险,但又非常惜才,她舍不得状态这么好的晏双霜。
晏双霜的表情还有些梦幻,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破灭了。
她还陷在角色里,一点也走不出来。
“冉梦”这个角色,是以前的经纪人绝对不会让她接的类型。
张姐虽然压榨,但她经验丰富,在意识到晏双霜卓绝的演戏天赋时,她就敲打过晏双霜,不要接这种角色。
有很多人演戏是把自己给输出出去,而有的人演戏是掏空了自己。前者往往才是业界常青藤,后者要不了多久就会因为走不出角色而出现心理问题。
“冉梦”很好,好到晏双霜觉得她好像跟她面对面坐着,喝了杯茶,再叙了段故事。
冉梦是个不会说话的人,她的语言很少,只有在某些特殊的场合,她的话才会多一点。她就像一只乌龟,有着坚硬的壳,和没法远行的身子。
晏双霜有时候觉得,不是她在演冉梦,而是真正的冉梦在说话。
应露很熟悉这种表情,很多演员出不了戏都是这样,她当机立断站起来大声拍拍手:“先收工,就到这里!大家先去吃个午饭!”
工作人员开始撤掉灯光和道具。
只留下晏双霜趴在地上,半天没起来,有工作人员等在一旁,见状想要过来帮忙,但被应露阻止了。
应露心想,有点糟了,不应该早上拍这一段的。
她将机子交给副导演,蹲下身弹了一下晏双霜的脑门:“嘿,还清醒吗?”
晏双霜茫然地抬头:“啊?”
血浆凝固在额头,像开了朵破败的花,泛着不吉利的深红。
晏双霜顶这样的妆容在脑袋上,完全可以直接去客串一下灵异片场。
应露盯着晏双霜的眼睛,她在琢磨,在钻研,看透这个皮囊下,说话的到底是“冉梦”还是“晏双霜”。
“收工了,你还在这儿趴着。”
晏双霜和公司解约后,助理自然而然也没了。
来这个组里没有一个大牌,大家都是亲力亲为,所以根本不会出现收工后,助理像伺候皇帝一样伺候演员的情形。
应露不帮忙,也不让别人帮忙,手脚完好力气也足够的晏双霜撑着地,却半天没起得来。
应露叹了口气:“我的错。”
这一段并不是非要早上拍,应露本想两场戏连着下去,不间断地利用晏双霜早上容易沉浸入角色的特质,但没想到有点过头了。
晏双霜还是没搭话。
她在辨别身体里哪一部分是自己,哪一部分又是冉梦。
晏双霜理智上知道,自己应该清醒了,恢复晏双霜的身份,但冉梦一直赖着不走,她在晏双霜的脑海里徘徊。
到最后,连晏双霜自己都有点分不清哪一部分是她自己的想法,哪一部分又是冉梦的天马行空。
又过了五分钟,应露觉得不能等晏双霜自己本人调整了,正要使出雷霆手段,但远处突然跑过来一个人。
贺鑫跑步的姿势很标准,据她所说,高中的时候她练过一段时间的田径,知道怎样行动速度最快,但自从她输给班上的另一个女生后,她就再也没有参加过比赛。
用标准姿势跑过来的人正是贺鑫,她摆着手,手心里拿着的是不停震动回响的手机。
“霜姐!你电话!是不认识的人打的!”
陌生的号码跳动着,贺鑫跑过来,看见还在地上的晏双霜一愣,但还是老老实实地递过去:“给,霜姐。”
震动的手机像是一尾跳动的鱼,无论在任何人的手里都不安分。
来电显示确实是个陌生的号码,晏双霜沉默着接了起来。
“喂?”
好熟悉的声音。
晏双霜飘远的思绪回来了一些。
有时候思维就像是毛线,你不理它,便会一团乱麻地被扔得到处都是。
每个人的脑子里都像是养了一只猫,明天定时定点地玩毛线球。
晏双霜只觉得这个人的声音很舒服,好像在哪儿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