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缜应:“殿下觉得呢?”
傅瑾瑜望着她:“孤一直不明白何处开罪了阁下。”
沈缜扬眉,“如今也不知晓?”
傅瑾瑜眸光晦涩:“愿闻其详。”
然而沈缜却并未顺着这个话题下去。
她摩挲着手中棋子,悠悠开口:“三十年前,南方夷地的部落内乱。有一个小部落的两位公主逃出,其中一个聪慧,一个驽钝,不知发生了什么,她们失散,驽钝的那位进了中原,到了一皇子府中。”
“公主有着比花朵还好看的容颜,或是意外或是其他,她被皇子宠幸,生下了一位小殿下。”
“然而,驽钝的夷族公主无法学会中原语言,也总行事痴笨,而那时内乱已经平息的南夷各部又常常寇边,诸多因素交杂之下,她们母子二人被冷落欺压。这种情况到皇子登基也未改善,最后,公主死于十九年前的一天。”
沈缜止声。
她看向对面人€€€€四目相对,各自深长。
片刻,沈缜继续刚才的讲述:“那位小殿下,自此开始了他更加不幸的岁月。直到十六年前,他的小姨,即那位聪慧的公主找到了他。”
“聪慧的公主在能够保全自己后遍寻诸国,想要找到阿姊的下落,可她万万没想到阿姊会在皇帝宫中,甚至诞育了皇子。毕竟,从没有这样透明的皇妃与皇子。”
沈缜没有抬头,对面视线灼热。
棋盘久久未添新子。
沈缜提醒,“殿下,该你了。”
半晌,黑子落下。
须臾,故事接着被讲述。
沈缜指尖敲着案几:“这位公主很厉害,十四年前,她代替了一出宫采买的老嬷,成功混入宫里,并多方操作后调到了小殿下的身旁,自此庇护他长大。”
“而小殿下也在她的帮助下,一步步开始谋划。蛰伏许久后,小殿下以世子长女的落水进入圣上眼前,以诸王的鹬蚌相争坐获利益...到后面,小殿下娶妻封王,成功就藩。”
“可是还不够。小殿下要谋得更大的利益,于是被他从宫中带出的阿嬷、那位聪慧公主,回了夷地。而后,一桩大案爆发。”
“......”
放下黑子的手背上青筋凸起,与此同时而来的是男人低涩的声音:“阁下想说什么?”
沈缜抬眸,对上傅瑾瑜那双如鹰隼般的眼睛。
他富有攻击性的外表终于配上了相似的气质,整个人如一头蓄势待发的饿狼。
沈缜眸中溢上笑意。
她轻道:“四年前,小殿下的封地有一个官员,无意中发现了小殿下图谋的蛛丝马迹,虽然他不确定,没有确切证据,可小殿下知道,他留不得了。”
“既然留不得,便要除去他。而那个官员出身寒门,为官清廉公正,家中人口简单,并没有什么把柄可以论罪。而若要直接灭口,那官员还牵扯着一位王爷,许多人都知道官员与王爷是相交极好的故友。”
“不过,小殿下很快发觉了一个好办法。聪慧的公主或许和他讲过很多夷地的风俗,所以他知道夷地有一种虫,叫喜石,养虫人可以利用不同食物环境养出凶性极强的品类,腐木蛀石不成问题。于是他着人将此虫养在柳堤,默默潜伏下来。”
“是年冬,皇帝病重三月,病愈后将矛头转向他的兄弟亲王。而那位官员的故交王爷,成了被杀鸡儆猴的对象,这其中,应该也有小殿下的手笔。皇帝未必没发现,不过王爷等一众先帝之子势力过大,需要打压平衡,小殿下与他的父亲达成了不言的默契。”
“再其后,大案爆发,朝野震荡。或许小殿下最初并不打算为了杀一个官员而将事情闹得这么大,可他意识到了用这个方式能够获得巨大的利益。案发,官员被问罪,那州官场撤换过半,他的势力刚好可以填入;正逢皇权与世家的角力,缝隙中间他收获了名声;赈灾钱款一应由他负责,或许有一部分,流向了夷地。”
沈缜抬眸,语气低缓,意味深长:“流向私兵。”
!!!
傅瑾瑜另一只置于案下的手牢牢攥紧,他死死盯着面前神色自若的女人,沉声问:“阁下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无声中,对峙形成。
沈缜轻笑一声。
她漫不经心问:“殿下何故作惶惶之态?”
傅瑾瑜呼吸微重,几瞬之后,他低声道:“阁下的故事当真生动。”
“是么?”沈缜道,“姑射说,她与殿下初见,便是因她唱了一首夷语歌而得殿下看重。听闻,殿下的母亲便是夷人,她好像与这故事里最开始的那位公主颇为相似,那殿下呢?像那位小殿下么?”
图穷匕见。
傅瑾瑜眯起眼睛,“阁下的消息简直不像超脱俗世的修仙人。”
沈缜微微一笑。
傅瑾瑜问:“阿姑得罪过阁下?”
沈缜否认:“没有。”
“那为什么?”傅瑾瑜不解,“即便这一切,也未曾与阁下有利益冲突吧?”
他顿了顿,晒然一笑:“孤不信什么一水之恩。”
话到这里,也再没有兜着藏着的必要。
沈缜温声轻问:“小殿下为目的牵连三千多人时,那些人可有机会问他为何?”
!!
傅瑾瑜瞳孔皱缩。
对面的女人还是病弱又清贵的模样,她的面容在窗外透进的夜色里稍显朦胧,细看明明云淡风轻,甚至半含笑意,却让傅瑾瑜骨子里都渗进了冷意。
哪里需要什么得罪?绝对的权势,绝对的地位悬殊,就是答案。
大象踩死蝼蚁,怎么会问蝼蚁的意愿?
被宫人肆意欺凌的日子仿佛回到眼前,让傅瑾瑜透凉的心更冷。他恍惚觉得,这些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丝一丝一毫一毫抓住的权势好像如被打湿一用力就没的纸。
那三千人于他,他于面前人,有何不一样?
然而,接下来更加让他头皮发麻,呼吸像溺水般窒住€€€€
一个小小的琉璃瓶放到了案上。
烛光下,琉璃溢彩的美丽被其中圆滚的肥虫破坏。
“前几日与殿下的父亲相谈甚欢,我便为他取出了这虫。”沈缜将瓶子推到对侧,“殿下,可眼熟?”
汗水湿透了脊背。
傅瑾瑜久久盯着那虫,手指触上去,又蜷缩。
他抬头,“今早传进来的消息,是你的安排。”
沈缜颔首。
猜测被肯定,傅瑾瑜紧绷的身子一点点松弛下去。
他喃喃:“这里严防死守到一只鸟都飞不进来,我的人什么也做不到。阁下却能让那些消息被送来,当真厉害的很啊...”
“......这般厉害,阁下想做什么?”
沈缜挑眉:“殿下认为我想做什么?”
傅瑾瑜看着琉璃瓶,神色嘲讽:“阁下查柳堤,查秋猎,查那许多事,是要伸张正义?”
他顿了顿,声调突高:“可要伸张正义,为什么皇位上坐着的人好好的?这天底下最该被讨伐的人难道不是他么!”
沈缜与傅瑾瑜通红的眼睛对视。
对方冷声发问:“阁下通天之能,能查出这些,难道查不出他干了什么?不明白他干了什么?为何还要与他交易?”
“你要伸张正义,为什么不来替我伸张正义!为什么不替我母亲伸张正义!”
“我的母亲,她被族里强卖给中原人的时候阁下在哪儿?她为奴为婢反复被倒卖的时候阁下在哪儿?她被说着醉酒实则就是禽兽的皇帝强迫时阁下在哪儿?她生下我被指着鼻子骂不配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阁下在哪儿?她明明只是最普通的风寒就是因为没人给她看死在空荡荡的殿里时阁下在哪儿!”
“我幼时吃馊菜的时候阁下在哪儿?我求着哭着找人来给我母亲看病一进到里面她已经冰凉的时候阁下在哪儿?我上不成书院七八岁不识字被堵在墙角嘲讽时阁下在哪儿?我一个人在寒冬腊月缩在冰冷的硬塌上时阁下在哪儿?”
“仙师,你伸张什么正义,你做这一切何尝不是为了私心!”
一口气嘶吼完所有话,傅瑾瑜嗓子发哑,他身体颤着,束好的发髻也松了些,鬓边散下来几缕头发。
棋盘上的棋子被推乱了几颗。
然而被他厉声质问的人,面色平静,坦坦荡荡:“我确实不是伸张正义,是为了私心。”
“可是,”女子扬眉,“我从未说过我要伸张正义。并且,殿下很无辜吗?”
她顿了顿,轻笑:“即便殿下无辜,我也不是救世主,不会帮每个人。不然庙里空荡荡,该我坐高台上。”
窗外的月亮圆如银盘。
黑子处于下风的局势并未被扭转。
傅瑾瑜手指攥着棋盒边缘,夜风拂过他散乱的发丝,也让他往外看了一眼。
这一眼,是那轮皎洁的明月。
沉默中,歇斯底里慢慢褪去。
风曳树叶曳曳,夹着零碎的话语。
“......阿母去世时...也是这样的月亮...”
“...可真难看。”
“如果......我不想看的话,她是不是不用准备糕点,就不会感染风寒?”
沈缜微顿,抬手将方才散乱的棋子摆正。
没有得到回答,但显然也不需要回答的傅瑾瑜回眸,眼中波澜翻滚:“阁下,如果是你,你是我,你会不会不惜一切往上爬?”
沈缜不语。
片刻,她轻道:“我会。”
未等傅瑾瑜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女人补充:“但我不会设计谢容,不会做下柳堤案,不会为了私心罔顾一切道德法条。”
傅瑾瑜愣,不过随即他低低笑了出来,黑瞳里是嘲讽的了然,“因为你没有经历我所经历。”
沈缜挑眉,略一思量。
须臾,她颔首浅笑:“殿下说得对。身处其境,我亦不知我会如何抉择。”
“不过,”女人落下最后一子,“殿下,你输了。”
棋盘之上,黑子再无方寸之地。
同一瞬间,系统的电子音响起€€€€
“检测到任务目标傅瑾瑜精神值跌破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