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知此事再无转圜的余地, 一日日/逼近年关,宋昭华就一日日焦虑起来。也是在这时日里,她才恍然明悟,先前一直在心头盘桓不去的难受烦闷,是因着父兄的态度。
那种...并不在乎掳走她的人到底是谁,只需她归来就好的态度。
就好像国朝的种种隐患并不重要, 只要明面上算作盛世就行。
再三天,北蛮攻陷边境两郡的消息传入了开平。
得知此事的宋昭华在寝殿里呆呆坐了半炷香时间,然后深吸了口气, 望向夜色沉沉的窗外, 定声道:“我想见你。”
立在她身后的顾颂与夏商悚然一惊。
窗外怎会有人!
然而她们的公主却用微微颤抖但极笃定的语气继续道:“沈映光的人,我要见你。”
墨色里响起声树叶被踩碎的脆音。
一个顾颂与夏商不算熟悉但也有印象的侍女走了出来。
“阿栾...”看清楚那人面容的夏商不可置信地轻呼,“怎会是你!”
阿栾略略颔首, 清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片刻后自侧殿走了进来。
她通身气质沉静,平淡无奇的五官也因此更为内敛,绝不是深宫侍女会有的模样€€€€顾颂与夏商也至此才察觉,在此之前她们从未注意过这个侍女是何模样、是何性情。
心里的猜测成真,然而宋昭华并理不清自己现下的心情到底是欢欣还是惊疑。
她注视着面前的侍女, 轻声发问:“你们早料到了这个局面, 对么?”
阿栾平静应, “对。”
宋昭华长长呼出一口气。
她疲惫的合上眼, 在心底回忆沈映光曾讲与她的那些。
“开平城破,城中百姓、殿下与您的亲族女眷将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殿下想过么?”眉目清冽的女人说话时每一个字都咬的很温和,可宋昭华听在耳中,却不由毛骨悚然。
“庆历一年秋,北人劫掠苍南四县,杀男奸/女,又掳走妇人和未及笄的女郎十余人,您的君父令使者至燕京,可最终以免掉那年应偿还的借粮为结局,掳走之人再无音信。”
“庆历三年冬,北人劫掠石爻郡,当地郡守乃王氏‘麒麟子’,不思反抗,弃城而逃,最终死伤百姓百人,有女五人下/体出血无治身亡。”
“庆历四年、八年、十一年,北人劫掠边境共计十二次,国朝令使者再赴燕京,却被无礼相待,郁郁而归,不了了之。”
“庆历十六年,北国分两路军南下,您的君父惊惶中传位于太子宋钦,然太子得知此事时,大哭不已,是么?”
饶有兴致的看着少女通红的脸,女人慢条斯理道,“最后,以岁币二十万止住了北军。”
一步退,步步退。
父兄与东海朝臣是空谈的东郭,面对狡诈的恶狼,唯有被剥皮抽骨、拆吞入腹的一条路。
只是苦了百姓,苦了她们。
无力感攥住宋昭华的心,让她几欲窒息。她从未如此恨自己为何无兵无权,学的不是骑马射箭,以至于在这等生死存亡的关头护不住自己,也护不住她人。
宋昭华骤然睁开眼睛。
她定定看向名叫阿栾的侍女,“我要见你的主人。”
阿栾身形不动,平淡问道:“缘由为何?”
“......”宋昭华抓紧袖口,“我想问她,如何救国。”
“太大了。”阿栾道,“主人说,这样大的问题,她回答不了你。”
!!!
宋昭华惊怔,“她知晓我要问她什么?”
阿栾默然不语。
巨大的震惊让宋昭华愣住两瞬,她无意识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半晌轻道:“那如何救下这些女子呢?”
这深宫中、开平城中,即将被当成战利品的女人们。
阿栾好似隐隐露出了丝笑意。
她道:“公主,您的筹码呢?”
迎着宋昭华怔怔的目光,侍女缓声开口,“先前我家主人与您乃是初见,解惑答疑便算见面礼。而今您二人已经相熟,凡有所问,必有付出,此为交易。若没有筹码,就不是交易,不是交易,则为相问。公主,您是以什么身份来问的呢?”
“我家公主乃天家贵人,这等身份怎不足问!”
夏商的声音急急响起,她面色不忿,对这侍女的无礼终究没能再忍耐下去。
阿栾偏头,浅浅看了她一眼,夏商旁边的顾颂触到那目光,脊背便是不自觉的一寒。
......眼前侍女的身影和那日院口的面具女人刹那重合起来。
顾颂打了个寒战。
阿栾收回目光,淡淡开口,“一个即将为人鱼肉的公主,有何可惧?”
......
“主人,岳栾传信,无忧公主想见您。”
将记了详细事情经过的书信呈给沈缜,山姜退到一旁。
略略翻看一遍,沈缜把信纸放到案上,无甚情绪波动道:“暂时不理。”
“是。”山姜拱手,“还有一事,安王身边的人已准备就绪,是否要按照原计划杀掉他和他的儿子?”
沈缜挑眉,“不必。”
摩挲着扳指思忖片刻,她道:“让他们埋下来,日后再听令行事。”
山姜垂首应:“是。”
沈缜眸光扫过去。
未带面具的女人长眉入鬓,唇薄鼻挺,看着年约三十有余,是典型的夷人长相。但她中原话说的之流利,在没看见她真实面貌前绝想不到她会是夷族人。
“山姜,”沈缜温声问,“你自幼便长在中原吗?”
鸦雀中人,特别是各国排名靠前的,过往案卷都早已送到沈缜处让她过目以有大致了解。故而被问到这个问题的山姜不由一愣,但多年养成的习惯让她毫无间隙的回应,“禀主人,属下七岁时族人战败,便被当作胜利品献于战胜族,后被卖入中原,十岁时遇见前任统领,由此进入鸦雀。”
“如此啊......”沈缜轻喃。
二十三年前...所以南夷各部,从未真正停止过内乱。
山姜犹豫抬眸,小心问道:“属下冒犯,敢问主人是有什么想吩咐的事情么?属下虽年少离乡,但也算对南夷有所了解,主人若有吩咐,定会竭力完成。”
她说完即恭敬低头,屏气凝神。
沈缜没忍住露出两分笑来。
“山姜,”她道,“你和乾一是师从同门么?我又不吃人,如此作何。”
山姜沉声,“主人宽和,属下却不能僭越。”
嘶…
沈缜真想打开人物面板看看如此毕恭毕敬的人对自己的信服值是多少。
这得多高啊?
“不高。”系统忽道,“百分之三十二而已。”
“......”
怎么说,一瞬心情复杂。
情报搞得好,影后少不了。
知晓眼前恭恭敬敬只差把她供起来的人对她的信服值其实离及格都还差一半后,沈缜再看这人,就不自主的替她尴尬起来。当即闲谈的心思也没了,痛快将寻找琴音故居一事交予她,然后令其退了下去。
在房中静坐须臾,沈缜起身,拄拐推门而出。
如水的月色包裹住她,夜风将她松松披在身上的长衣吹起,远远看,廊亭里行过的人白衣墨发飘扬,似下一瞬便要登天而去,越发不像凡世中人。
猎猎而起的白衣走过一根圆柱。
眨眼间,她身边出现了一头及她高的绿瞳白狼。
一人一狼在风中缓步前行,踩过交错的树影,终至内院门前。
“阿一,”沈缜停下来,弯眸看身边白狼,抬手轻抚它额顶,“我要去见你那位姐姐了。”
白狼静默,只与周身威猛气势极不相符的蹭了蹭女人掌心。
沈缜笑。
她一下一下揉着白狼细密的长毛,轻声低道:“你喜欢她呀...我也,离开一会儿,有些想她了。”
不算大的声音顷刻弥散在风中,白狼消失在原地,沈缜提步入院。
叩门三声,未有回应。
沈缜顿了一瞬,径自推门而入,卧房中并无丛绻的身影。
她略一思索,心下微明,向汤池去。
开平气候温暖,素有“汤泉之乡”的美名。
贺九阳为她们买的这座宅子,便是建在一处汤泉上,内院更是设了许多池子,引了汤泉水而来。
掀起重重帘幔,沈缜绕到与卧房相连的汤池处,果不其然,尚未进去,已然听得见流水之声。
并不欲打扰丛绻,沈缜只隔着一段距离确定了池中人是她后就准备转身离开,谁料恰是此时,水中的女人忽回过身,两人的视线与半空相接。
丛绻霎时绯红了脸。
沈缜不太自在的移开目光,踌躇一瞬,还是上前,轻言解释,“绻绻,我并非有意€€€€”
“阿缜。”丛绻打断了她。
女人面上与脖颈皆泛红,语气也带着羞意,说出的话却与此大相径庭,“陪妾一起,好不好?”
也许是拉长的尾音像浸了蜜甜润不已,也或许是腾腾的热气蒸慢了她的思绪,沈缜听见了自己快起来的心跳声和回应:“...好。”
沾着外间凉意的云纹白裙被层层脱去。
较大婚那日主动引着丛绻为她宽衣解带不同,这次褪到还剩一件长衣时,沈缜停下了动作。
见得此的丛绻眸中掠过笑意,并不言语,牵着沈缜的手,带她步步踏入汤池之中。
垂在身后的墨发被打湿,留在身上的那件衣衫也因沾水勾勒出她身形的轮廓。但相比之下,周身不着一缕、眼尾嫣红、姣好身段在水下若隐若现的丛绻,更吸引沈缜的神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