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沈缜会对每一个选择践诺,但只要她毫不掩饰她别有所图,答案便早已预设,唯有一个。
丛绻明知她在利用自己的心阳谋算计,却也无法做些什么。
秦楼的花魁虽卖艺不卖身,但也见过了无数男人丑陋的嘴脸,她势单力弱,于危难之际被清贵女子所救,女子又待她用心温柔,她当然会爱慕上这位恩人。
这是丛绻确定成为沈缜“妻子”时为自己撰写的话本。
沈缜信不信不重要,反正两人心知肚明在互相搭台唱戏。沈缜不也为她自己造出了“虽因意外走至一起,但会尽到妻子的本分并渐渐倾心”的模样么?
夸大九分言辞,交出半分真心。
嗔怪哭泣矫揉造作,藏下试探的真意。
是丛绻自己选的路,得到的结果、那夜的算计她并不后悔,相比什么都不确定,妻子的名分总要更好。只要能脱离秦楼,脱离江陵众纨绔,哪怕恶臭的泥潭出来仍是无望的深渊,她也心甘情愿。
她听见了沈缜对獬豸楼来的人说她是她的妻子。
她也听见了霍姝语的劝告“若她骗你,把你练成药人,把你做成炉鼎,你也愿意?”。
她在她面上再难看见共用第一餐饭时的羞涩,温和不动声色的模样时时刻刻,哪怕在沉沦情/事时,那双沾了欲色的眼睛也如寂静深潭,不兴波澜。
没有关系。
沈缜会给她看很多书籍。
沈缜可以给她提供暂时的庇护地。
沈缜容色清隽、鹤骨松姿,身体较好时每每与她缠绵都能让她极致欢愉。
是笼中雁,手上刀。
丛绻不是总能猜到沈缜行事的缘由和意图,但她明了对方大致的想法€€€€放纵她的野心,教育她的能力,但必须在对方的掌控里。
这是早猜到的事情,丛绻现阶段没有什么不愿意。甚至她曾想过如果她是沈缜,对一人有目的,定也会这样做。
并且...论迹不论心,沈缜确实对她有恩。如若那个目的不会触及到她的底线,为其手中刃便就为其手中刃。
可她怎样也没有料到在今日沈缜突兀又提出了将她送去仙门修行。
丛绻相信,若真如对方所言自己资质非凡,那她不可能不知道就此放自己离开便如让鱼归海、鸟入林,即便有恩情的因果在也再难完全让自己为她所用。
沈缜是想赌一把?因灵根不同给不了自己太大助益,所以于留在她身边方便她掌控但修为不济,和送去仙山失掉些牵扯但会修为更好中选择了后者?
还是说她有什么依仗,确信自己做不了什么;又或者想借自己进入仙门一事谋取些什么利益?
丛绻想起她曾猜沈缜在避开什么人。
...那会不会和此有关?
千般思绪翻涌而过,丛绻面上却在说完“当然是因为阿缜”后只顿了须臾。
她漂亮的眼睛里有些许无奈,也有藏不住的担忧,“若妾与阿缜远隔万里,阿缜的身体可会让妾放心?”
嗔怪的语气就差直言沈缜照顾不好自己。
“......”
沈缜错开目光,无甚底气,“我已是成人,怎会令你忧心。何况就算远隔万里,也有能传音入密的法器。”
“哦?是么?”丛绻眉梢微挑,十足十的像平日里沈缜做这动作的样子,“读书读忘了就寝、读忘了用膳的是谁?图方便沾了冷水、第二日就烧起来的是谁?还有€€€€”
“绻绻。”未一一列举完曾经的“事迹”,丛绻被沈缜苦笑着打断,后者缴械投降,“是我的过错。”
女人收声,美目含笑。
屋中一时寂静。
两人默契地先打住了这个话题,起身往卧房去。
直到走入灯火摇曳的连廊,沈缜才又开口,温言与丛绻说莫担心她的身体。
“曾经那些年,我也独自过来了,不是么?”
沈缜的神情隐在昏黄烛火中看不清晰,只能瞧见姣好的侧颜,“绻绻,大婚之前我说过,你永远属于你自己。所以,我是其次,以你为先。”
丛绻身形略不可察的一顿。
她没有立即答话,而是将走到连廊尽头时,方才轻言,“若妾心中首先,是阿缜呢?”
声音柔得似能掐出水,丛绻偏头看向与自己执手同行的人,不放过她面上任何神情。
沈缜回望,眸中有浅淡的笑意。
她坦然:“那阿缜想,丛绻应当登临峰顶,天下第一。”
清亮的瞳孔是从未有过的澄澈,干净的仿若真是一个不知世事的贵女。
分明是夜里、在屋中。
可...丛绻却像待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不知多久后被一缕突兀射进来的日光灼伤,前一瞬还百转千回的心思刹那在光下遁的一干二净,甚至于...不敢再直视眼前人。
有什么不一样了。
丛绻清楚感觉到。
此事最后以沈缜提出丛绻可以先了解此世仙门魁首的历史和大概情况暂时作为结束。太阿门、湛卢宗、€€水谷...她将相关的一大摞书交予了丛绻,三月为限,让女人翻看完这些书。
往后的日子似乎回到了在剑阁山谷中时,两人一同读书,沈缜教丛绻“符阵本是一家亲”的阵符,闲时亲密,吹笛、剪花、跳舞。又在这些之外,总相隔两三天外出逛逛,走了开平颇负盛名的护国寺和仙女湖,在热闹坊市上买了拿不下的零嘴,浅浅尝试一番最终都送予街头的乞丐。
转眼三十日。
入了十二月,开平迎来第一场雪的那天,鸦雀向沈缜禀上了一个让东海国雪上加霜的消息€€€€
乾国齐王、三皇子傅瑾睿即将成为储君,却被王妃宋月珠以鸩酒毒杀,乾帝大恸,投罪妇入诏狱,并决意为爱子报仇,点兵十万向楚郡,不日将对东海宣战。
齐王妃宋月珠,是宋徽长女、宋昭华之姊,于十五年前嫁往乾国。
“......”
沈缜坐在轮椅上,理着身上青棕色羽氅的宽袖,眉目沉凝,唇角慢慢扯出一丝弧度。
“说吧,真相是什么?”
“禀主人,”贺九阳恭敬俯身,“乾国储位之争,九皇子康王傅瑾文放出了宫中欲立齐王为储的消息。他做的隐蔽,多数人信以为真,四皇子陈王傅瑾修与六皇子周王傅瑾策便联手设计,绑走齐王府中一个颇受他信任的管事独孙,威胁管事用酒毒杀了齐王,嫁祸给齐王妃的贴身侍婢。”
沈缜蹙眉,“管事自己选择的嫁祸人选?”
贺九阳头低的更低,“属下无能,此事未能探查得知。”
“...无事。”沈缜摩挲扳指,“然后呢?这个案子最后被大理寺或是内卫接管,得出是齐王妃听闻乾国欲对东海国用兵,气急之下谋害了乾国未来的太子?”
“是。”贺九阳道,“由乾帝内卫全权督察。”
“这样啊...咳咳!”
没来得及说完想说的话,沈缜便突兀肺部一痒,连声的咳嗽刹那而出,她急急呼着气,从扳指中取出药瓶,颤抖着手握着药匆匆往嘴里倒,等到咽下许久,喘息渐渐消去,才拿了帕子熟练的拭干净血迹。
贺九阳立在堂下,听着上面的动静,屏息敛神,心跳都凝了凝。
许久,他听得一声极快极轻的笑:“这乾国…还真是礼仪之邦,讲究师出有名。”
第45章 烽烟已起
六年前待盛国是如此, 六年后待东海国也如出一辙。
不过假若乾国统一了中原,大约多年后史书提起傅世章就会是雄才伟略、一代明主,而这些历史里的真相被掩埋至风沙中无人知晓, 因权势纷争受苦的女子也化为只字片语或干脆没有名字。
但...中原诸国纷争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鹿死谁手,一切都未可知,西边的元国,当真会坐视乾北两国吞掉东海吗?须知,它也北接北国,南靠乾国, 已有盛国的例子在前,再来一个东海...元帝和他的一众朝臣不傻。
沈缜低眸,翻看贺九阳呈上的东海国前线战事情报, 随意问:“东海朝廷呢?他们打算怎么做?我记得, 乘风郡那一带的守将好像都备战多时了?”
“是。”贺九阳道,“但以宰相李琼之为首的部分文官主张割地议和。今日朝堂刚争辩完一轮,东海帝尚无答复。”
“唔, ”沈缜往后靠上轮椅背, 目光仍旧停着看信纸,“不奇怪。九阳,让在乘风郡的同袍们注意些,只怕不日割地的旨意就会到达。”
她指尖敲着扶手,淡淡道:“估计官府不会管那几郡百姓的死活, 你们到时候能帮就帮。嗯...先前道观中的那个小道士, 提前告诉她, 让她带着观里人做好准备。”
贺九阳应, “是。”
沈缜继续翻阅手里半寸厚的信纸。
一个多月前,北国正式对东海国发起了进攻。十三万大军由吉利可汗哥舒郎挂帅, 北国三王子耶律纵为副帅,分两路而行,东路哥舒郎领八万军攻苍南郡,西路耶律纵领五万军攻石爻郡。
两天,苍南郡和石爻郡破。
此后的一个月里,东路哥舒郎势如破竹。八日,定义郡戍将明罕投降;十四日,密云郡戍将郭亮投降;二十三日,北军于白谷和河间郡大败东海军,不久又攻破丰郡派来的三万援兵。在鸦雀中人写下沈缜手中的这份密报时,北军已进入了衮州中部的山燕郡。
相比东路,由耶律纵率领的西路军并没有那么顺遂。在攻下石爻郡后,西路继续南行,十天里连克朔郡和代郡,但十五天前包围晋阳郡后却受阻,至今未能攻克。
“所以说,”沈缜将信纸叠起,抬眸看堂中的男人,“晋阳郡里的江湖帮派自发组织了起来,对抗北军?”
贺九阳肯定,“是。并且除大本营在晋阳郡的晋阳派外,衮州武盟和附近几郡都来了江湖人。同时,相隔较远的门派如镜湖派、剑冢山,亦有人陆续赶去。”
沈缜若有所思。
“江湖人再多也多不过百千,对上五万大军并无胜算,晋阳久攻不下的关键怕还是在守城将领身上。可据你们探查得来的,这些将领先前不过尔尔,为何偏偏此次扛住了北军铁骑?”她一言落下,“去查,他们背后必有人指点。”
背后......
反复咀嚼这两个字的贺九阳忽地一怔,心下迷雾似被闪电破开,“主人怀疑有守城众将以外的人在用兵?”
“嗯。”沈缜摩挲着扳指,“他们的履历和往常的作战风格,哪怕碰在一起,各取所长,也绝不会打出晋阳现今的那两场战役。”
“...有高士,高士却不露面,为什么呢?”
贺九阳顺着她的话想下去,“有不便显露的原因?”
沈缜挑眉,“若是这种,便更要把这位高士请出来了。”
她语带笑意,“有把柄的高士,最适合什么都没有的公主,不是吗?”
“...是。”贺九阳答。
沈缜抬手提起桌上的茶壶,往杯里添了茶,润了润干涩的嘴唇,继续道:“战事已至如今,公主殿下那边如何?”
父兄派出的使臣悉数被扣押,和亲一事似乎彻底破产,但......
果不其然,贺九阳开口:“宰相等人力主将无忧公主送去北军营地,以全东海国。然以太常少卿李领纪为首的少数文官同大部分武官极力反对,此事便暂时搁置。虽如此,目前朝野上下乃至民间,都充满了对公主的议论声。”
“议论?”沈缜嗤笑,“是谩骂吧。”
她眸光悠悠:“无非造势,想用这种手段迫使宋昭华自行去皇帝面前请求和亲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