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人道:“这里也很开心。”
热气从丛绻脖颈处蹿起,然来不及回应,作为修士的感知让她在第三个人出现在院子里时睁开眼看了过去。
是宋昭华。
丛绻略一思忖,拍了拍沈缜的手,“妾先去瞧瞧晚膳。”
“好。”沈缜应。
待到女人离去,她才看向神色复杂的宋昭华,抬手道:“殿下,请坐。”
顿了微瞬,宋昭华还是近前走到与沈缜相对的石桌另一面坐下。
第59章 同盟与共
时隔一年, 再次见到对面的女人,宋昭华恍若隔世。
她目光落到对方带着病气的清隽容颜上,将那周身气度扫进眼中, 又思及好友方才的细微神色,良久后复杂开口:“许久未见,阁下风采更盛。”
沈缜含笑,不置可否,她视线没有收敛地打量了圈少女,才道:“殿下长大了。”
身形依旧瘦弱, 可眉宇间却不再柔和。
仇恨会让人浴火重生,只是...还不够。
沈缜若有所思。
而宋昭华在听到她的话后怔愣了微瞬,随即低眸:“家国大变, 我只恨自己没有早一点长大。”
“现在也不晚。”沈缜偏回头, 望向远处湛蓝的天际,“曾经殿下一直不肯信我,又总对宋氏宗室怀有耐心。现下呢?您仍旧只想做一个忧国忧民的公主么?”
“或者说, ”沈缜语气温和, “您的父亲叔伯,您的兄弟侄儿,上至六七十,下到两三岁,我必须让他们都给边境战死的兵士和被凌/辱死去的女子陪葬, 您€€€€”
她微顿, “愿意么?”
宋昭华眼睫颤了颤。
母亲和太上皇后娘娘的挣扎, 宫中持续一天一夜的哭嚎声, 身上满是鞭笞印子和勒痕的明淑......她指甲死死掐住石凳边缘:“...可以。”
“我知晓,”吐出“可以”两个字的宋昭华像卸掉了周身力气, 声音略有些疲惫,“若要女子继位,且后世仍旧如此,此为必须之举。”
“唔,”沈缜放松身子靠上轮椅背然后仰头,伸出一只手挡在眼前:“殿下聪慧。”
然这夸赞并不能让宋昭华欢心,短暂沉默后,她问:“可是我不明白,比起扶持我,阁下明明有更多更好的选择。扶持一位开国女君,或您自己上位作为高祖定下律法,分明更有利于日后大统的承继。您为何...还要选我?”
她抬眸偏头看过去。
察觉到少女的视线,沈缜放下手回视,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方道:“可以殿下您的名义,能够更快成事,不是么?”
“还是说,”她弯眸,“殿下没有信心做一位强势的君主、左右往后的规矩?”
被那目光灼得心慌,宋昭华不自觉偏开一点视线,“我而今自身难保。”
沈缜挑眉:“那又如何?殿下不还有谋臣我?”
宋昭华的心跳落了一声。
她的目光不知为何又移了回去,以至于思绪虽烦闷无状,可在这一瞬被远远抛离€€€€
沈映光在笑,她的容颜沐浴在光里,浅金色从木簪绾起的墨发流下,淌过清亮的眼和挺拔的鼻,一路洒到微微勾起的唇与白皙脖颈。
雪色与冬日日光里,还有让人不自觉驻留心神的第三景。
像世外仙和天上人。
宋昭华忽懂了好友的某些情绪。
可惜有些事情注定得不到回应,也无法回应。
思及此,宋昭华迟疑着开口:“明淑她...多谢阁下近日来的照拂,我处境不便,开平而今又...只怕还要再劳烦阁下一段时间。”
沈缜漫不经心:“主公与谋臣,何以言‘劳烦’二字?”
她摩挲扳指:“殿下未曾想过将这些贵女一并送出开平?”
宋昭华先为“主公与谋臣”怔愣,继而听出沈缜的意思,恍然醒悟之中并着惊讶的喜意:“可以?”
沈缜道:“自然可以。”
宋昭华紧掐着石凳的手松开,“多谢阁下。”
她顿了顿,敛肃神情郑重道:“谋臣与否,并不掩阁下助我之情,昭华铭记于心。”
“殿下莫忘今日的决心便是对我最好的谢意。”沈缜悠悠道,“主公与谋臣,最忌互疑。殿下,有惑不妨直说?”
“......”
宋昭华静。
片刻,她轻声:“年幼之时,父...父亲为我们姊妹几人挑选伴读,明淑即是那时入宫,陪在我身边,直到及笄出宫。”
“作为相伴到大的挚友,我自问算是了解她的性情,她并非是容易交心的人,而今日草草一见,我却觉得她似乎...”
“似乎欢喜上了我?”
沈缜接过对面少女难言的话。
这般的直白让宋昭华噎了噎,但她不作声,算是默认下来。
沈缜饶有兴致:“那殿下担心的是什么呢?觉得欢喜女子不该,还是我非良人?”
“......”宋昭华再次沉默。
在她对面,沈缜观察着她的神情,然少女果然成长了不少,神色里竟没有露出较为明白的情绪。
“阁下,”甚至在沈缜开口前她先一步出声,“我原本以为,明淑对阁下有些女儿家的心思。可阁下如此态度,倒叫我觉得是我愚钝了。”
沈缜神色不变:“嗯?”
宋昭华道:“从前在涿郡时,您与您的夫人细微之处都可见情深。若是明淑当真欢喜您,且您知晓,以您对女子的态度,您断不会还有心情捉弄于我。”
“......”
沈缜失笑。
她颇有些感慨,看来这一年,少女真的变了很多。又或许,这样的笃定浅笑才是她最真实的模样,哪怕肉/体与精神遭遇了双重残忍的折磨。
沈缜坐直身体,掌心扣上轮椅的扶手。
“在我的家乡,有一个故事。”她道,“一位女郎走在一座吊桥上,那座桥摇摇欲坠、即将塌坏,故而女郎心跳愈急、愈来愈慌。正在她要到达尽头时,一个郎君恰巧经过,于是她迈出桥的最后一步,郎君接住了她。”
迎着宋昭华的目光,沈缜语气意味深长:“心慌又心喜,女郎以为自己欢喜上了郎君,即便她不知道郎君是何人来自何地,不知道郎君的性情与志向,甚至不知道郎君为何恰好出现在那时那处。她只遵循着那种感觉,像落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
“殿下,”沈缜视线偏过,落上院里光秃秃的树桠,“王家女郎...之后,她的祖父令她自尽,以全王氏所谓的清名。不久宫城附近几坊女子皆被掳进宫中,哪怕有我的人暗中周旋,但因她颜色甚好、气质独有,那间偏殿被欺负得最难的人还是她。”
“我用承诺换她留着命,但留着肉身,留了几丝神魂却不明。这些死去的女子如何真正醒来,殿下,是在您。”
耳边寂静。
沈缜转头,看见对面人垂首,眸中的一滴泪砸落下去。
许久。
许久,宋昭华抬头,直视沈缜:“阁下费尽心思让我得机与您一会,应当不止这些事情。”
沈缜淡淡笑了笑,坦然道:“是。确实有很多事,但其中之一,我今日得知,却尤为重要。”
宋昭华应:“阁下请讲。”
借着宽袖的遮掩,沈缜从扳指中取出山姜递来的折子交予对面人。待到小半炷香时间后,宋昭华极震抬眸,“...刺杀?”
沈缜微微一笑:“如何救下他,又不引他怀疑,就端看殿下了。”
第60章 终章前序
从山姜处得知耶律纵即将遭遇刺杀后, 沈缜就意识到这极大可能会是“原文”的一个重要“剧情节点”。
依照这个世界的狗血属性,“男女主”刚刚见面,感情线都还没有进一步展开, 男主当然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真于此次的刺杀中丢掉性命€€€€否则亡国公主和敌国王子相爱相杀的戏码要怎样进行下去?
同理,耶律纵也不会真的受到什么不可逆的伤害€€€€像沈缜还有“世外高人仪态守则”一样,身为“男主”,长相佳形体佳是基本操守,毁容缺胳膊断腿的实在要有也一般会在大结局,或者中间, 但很难是刚开始。
当然,因此次刺杀留下什么心理疾病和内伤还是很可能的。前者比如说一到类似刺杀现场环境的地方就头痛恶心只能女主来才可以舒缓,后者比如说一动用内力就吐血咳嗽主打模仿沈缜现在的样子€€€€
总而言之, 不破坏外表美观的情况下对剧情线或感情线推动一笔。
这个猜测不一定准确, 但沈缜不能够因不确定就掉以轻心。故而她选择将此事告知宋昭华,并让她伺机做点什么。
如果“原文”之中“女主”就是卷入到了这起事件,那么比起一无所知遭遇这一切, 提前知晓虽少了些临场反应的自然, 却可以因占尽先机多做点安排,也可以让沈缜对宋昭华的能力有个大概评估;
而若是原文之中女主没有卷入这起事件,那更好不过,快进了感情线,她们占据了更多主动权。
而今就看......
沈缜半合眼眸望向天上日光。
就看宋昭华的心计与演技了。
......
一月十三, 耶律纵外出遇袭、惊马失踪的消息传到沈缜处。
当时沈缜正在看丛绻在院中以雪雕花, 听闻消息后只问:“公主同他在一起?”
“是。”贺九阳回, “说是耶律纵执意拉着公主出去。遇袭后, 他的属下在林中未能找见他们二人的身影。”
“知道了。”沈缜淡淡颔首,不再多言。
其后不久, 一月十七,搜寻耶律纵的北军兵士终于在城郊的河流下游发现了二人,耶律纵因惊马伤了腿,和他在一处的宋昭华回去不久后便感染风寒。
彼时,王明淑正找到沈缜,直言她不愿离开开平前往徐州,要随同北上。
“沈映光,”她说,“此一别,至少三年不得相见。你与公主皆身在龙潭虎穴,叫我如何安心待在庇护地?我可以做些什么,亦会谨守规矩。我们是同裳,不是么?”
静默片刻,沈缜答应了她。
毕竟就算不答应,目的未达成的人也有百十种办法自行跟随前往,倒不如放在她眼皮子下来的安全。
于是沈缜不在这上面再多做纠缠,她唤贺九阳,“最近让姊妹兄弟们多留心,注意耶律纵的动作。”
贺九阳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肃声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