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上一个触发的“关键人物”王明淑...给她留下了些许阴影。
一条人命在眼前活生生消逝, 她见死不救,对方却并未怪罪于她。情感本就震动,偏偏触发的人物死去还加大了她未来做这个任务的难度, 以至于受到惩罚, 双腿真正瘫痪长达七年多......
沈缜轻叹,对进来的翟镜女和魏清妙扬手:“请坐。”
贺九阳侍立到一旁。
经年不见,翟镜女见到沈缜对面的丛绻时惊讶一瞬, 目光不自主地在其面容上流转, 随即了然,笑容晏晏。
她走到炉子那边的软榻上坐下,回看沈缜,娇嗔吐字:“阁下风采依旧呢。”
沈缜似笑非笑:“女君亦然。”
其实还是有差别的。
翟镜女算得上骨相美人,保养得也很好, 但十年过去, 已近知天命的年纪, 和初见之时一模一样当然不可能。不过, 许是岁月沉淀,老去也自有芳华, 她的容姿气度并不亚于当年。
...也更危险。
江湖上说,“红嫁娘”阴狠狡诈、背信弃义、绝非可以交付性命之人。她手上一大串的傀儡,也确有无辜人士,算是可以佐证这说法。那么这样的她,为何不惜担着仙门魁首问罪的风险,帮魏清妙瞒天过海?
沈缜瞧向那张半骷髅面,颔首示意:“魏女郎。”
魏清妙忙拱手,尚好的半张面容上露出了两分歉意:“前辈。我等冒昧打扰,实属不该。只是确有事情,万般无奈,不得已登门求助。”
沈缜抬手,让贺九阳给二人端上热茶。
她没说可与不可,只先问:“既是万般无奈之事,女郎如何找上我?”
是何时“醒”来?还是一直有意识?
“变成”傀儡是为什么?翟镜女又为何这般相助?
现在这副模样是什么时候有的?又为什么变成这样?
在场的人都很聪明,一点即明。魏清妙视线瞥过丛绻,见对方没有离去的意思,那位沈映光也没有赶人的举动,她沉默片刻,自嘲淡笑:“那我便与诸位讲一段故事罢。”
......
魏清妙少时金尊玉贵,是被母后父皇与兄长捧在手心的南月公主。
她生来便拥有此世女子能拥有的最好一切,绫罗绸缎、玉馔珍馐、古籍孤本、妙器珍玩......可以说除了天上的星辰日月,其它什么稀奇物件都唾手可得。
打马猎场之中、登临峻峰山巅,品丝竹管弦之音、阅馆藏万卷经书。
她活得潇洒而肆意,枕在母后膝边撒娇,耍赖让父皇背她,偷摸闯祸把黑锅全推给兄长...十六岁前的她,认为她就是此世最幸运最快乐的人。
直到十六岁。
那一年,望都城破、宫门烧毁,父皇含泪将母后兄长与她带至高台,纵火自焚。
“敬城,”父皇唤她的封号,哀戚决绝,“我对不起闻人氏列祖列宗,对不起南月两百年基业,我不是一个好皇帝,可皇帝纵是死,也要有皇帝的气魄。”
魏清妙,不,那时还叫闻人暄的她,不解父皇为何是对着她说这番话,但她郑重认真:“儿同您一起。”
闻人炽笑得苍凉。
高台边的火焰愈来愈大,热浪滚滚而来,浓烟呛得人无法呼吸,闻人暄本以为那就是她的死期,但最后关头,父皇把她推了出去。
和母后一起。
“是男人的错!是男人占着权位却守不住国,与吾妻吾女无干!”
“暄儿!逃出去!天人说你身负机缘,没了南月,世间还有不在皇家的你!”
最后一丝缝隙被烈火补上,隔着灼目的火光,父皇再没了往日温润的样子,他疯狂地高呼、撕心裂肺地大喊。
闻人暄心肠寸断、满面彷徨,不待她从窒息的痛苦中回神一丝一毫,她的母后、和她一起被推出来的母后,吻了吻她的额头,重新扑进火中。
那金色流丝裙摆若一朵绽放的昙花,迷蒙了闻人暄的眼,揪碎了她的心,没有半分犹豫的背影,于烈火中献祭所爱。
闻人暄也差一点再度跳入火中。
她的至亲至爱都在里面,隔着那无法逾越的烈火,似隔了阴阳山海。
痛苦在蛊惑人心,她向着火海踏去,但身形摇晃、脚步跌跌撞撞,又于最后一丝关头,被人捉住提了开来。
滔天火光、沉沉宫墙。
天人声怜悯:“跟吾走吧。”
闻人暄就这样上了仙山,拜入太阿门。
她的师父说,往事已矣,日后她该有新的名字,她可以自己取。
不能再姓闻人,她便决定从母姓魏;不能再叫暄,她想起母亲尚在闺阁中时号清妙居士,便名清妙。
南月敬城公主闻人暄,自此是太阿门承影峰弟子魏清妙。
师父和一众师兄师姊待魏清妙很好,传授道法、指导道心。甚至师父会忧心她过于刻苦、经常劝她莫要太过用功。
可魏清妙心中憋着一团火,那火不能轻易放出,却日日咬噬着她的心€€€€
她要为南月、为闻人氏、为母父兄长复仇。
山中十二年,一朝入凡世。
魏清妙想立即动手,可她见到了战火后安居乐业的百姓、听他们歌颂如今的圣明君王,她慢慢犹豫了。
江陵€€€€曾经的南月望都,为数不多提起前朝的人,都以鄙薄的口气谈论,不屑那位窝囊无用的末代帝王,他们崇敬着、爱戴着现在的君王,因为他才能让他们吃饱饭穿好衣、不再流离失所。
魏清妙惶然了。
这样的乾国,她杀掉傅谌,南月就可以回来了吗?
除了她,世间好像再没有谁惦念曾经的旧国帝王。
那一次,魏清妙回到太阿门中,在一处悬崖上练剑三天三夜,对着远处苍茫青山,无言落泪。
六年后,她第二次下山。
再走过神州疆土,元国、乾国、盛国、东海国,新生的孩子们不再知道曾经他们都该是南月子民,老去的旧人们也已经忘了这件事情。
乾国的京都梁安中,魏清妙立在人群里,望着傅谌御驾亲征归来,满城人都在为他欢呼。
她转身离去。
第三次,魏清妙在闭关十年后,独自下山游历。这一趟她在人间待了七八年,中途无意遇见了“鸦雀”的统领。
姑婆闻人赋长公主所创建的鸦雀。
统领惊异于她还活着,亦暗自试探她是否有复国之心。最终,对方得到了还算满意的答案,但又十分愧疚,在她面前跪下请罪€€€€
百姓安居乐业,南月注定复不成国,鸦雀几经波折势力损毁了大半,统领明白亦打算只能蛰伏休养生息,但他觉得愧对于先主。
魏清妙扶起了他,说:“迁都之后,闻人氏只有姑婆一个真正的帝王。”
她想明白了。
她的父亲是一个好父亲,却不是一个好皇帝。
若没有生在帝王家,他们或许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一家,妻夫恩爱、儿女孝顺,父亲脾气软一点懦弱一点没有关系,最差不过他们家吃一些亏;父亲没那么聪慧也没关系,左不过日子清苦一点。
可父亲生在了帝王家。
软一点的脾气没办法当好皇帝,藩镇割据、中央贪腐的局面需要一个铁血帝王;不那么聪慧也没办法当好皇帝,政令阻塞世家勾连,平庸的皇帝无法处理。
他们享尽荣华,合该承受朝代倾覆时的骂名。
闻人暄放下了。
所以魏清妙也放下了。
她送走了鸦雀统领,在春风中闻到花香的气息。
道心大成,魏清妙回到门中。然后那一年,师父领了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进门,收为弟子,她自此有了小师妹。
小师妹身子骨不好,于是承影峰中的大家都很关心。魏清妙亦在其中,她跑了不少地方去寻灵药灵植,把它们移回来给小师妹将补身体。
小师妹很黏着她,打雷要与她同眠、换季要与她同眠、吃坏了肚子要与她同眠、心情不好也要与她同眠。
魏清妙觉得这没有什么,毕竟小师妹那般瘦弱惹人怜惜,她作为师姐,合该照拂。
于是她教小师妹练剑。
于是她给小师妹捉兔子养着玩儿。
于是她去烬丹峰学药膳做给小师妹吃。
于是她薅了穷奇峰灵兽的毛给小师妹做裘衣。
于是她学了人间戏法逗小师妹开心。
于是她在寒冬腊月给小师妹捂脚捂手传递灵力。
于是她送了小师妹很多她以为有意思有意义的东西。
于是她......
在那日,听到师父说,把她满身骨头剖下铸剑、道心神魂炼丹,赠予小师妹。
小师妹天生适合做炉鼎,而她本无仙缘,却是最好的祭剑牺牲。
六十年,若南柯一梦。
当初没有葬身火海,不过未至时机。
第109章 应我所求
没有仙缘...她怎么可能没有仙缘?
那六十年道行是为何, 成功成为中阶修士又为何?
魏清妙浑身发冷,但她来不及去想得知这个消息后要做什么,她就失去了自由。
师父的修为比她高那么多, 她最多一时不暴露存在,可无意听得消息,心神巨震,即便她疯狂告诉自己要冷静,也露出了痕迹。
她被关进了承影峰禁地、一座刻满符文的金色笼子里。
其后半年,她逐渐知晓, 承影峰上有拿她铸剑之思的不止师父,大师兄二师兄他们都知道。原来早在最开始,国破上山, 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我确实没有仙缘, 但我是千年难遇的人骨剑。我的每一寸骨头,铸进剑里都可以让剑成为一把好剑。所以,”
魏清妙淡淡笑了笑, “几十年我容貌不衰, 因为我修道法把自己修成了剑;灵力、中阶修士...也是名剑该有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