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门卫震惊的眼神中,他报上老师的大名,成功以学生家长的身份混进光之丘小学。
这所小学规模不大,一栋五层的主教学楼,一所行政楼、再一所活动楼和食堂。教学楼与行政楼之间夹着面积可怜的操场。
源€€月颇为新鲜,一路溜达着穿过走廊,透过窗户,将里面小学生的摸鱼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走廊尽头是一年级五班,门口的点名簿上贴着花花闪闪的东西。
仔细一看,原来是彩色五角星贴纸,贴在每个人的名字后面,数量不同,长短不一。
能猜到用处,大概就是表现积极优良奖励一颗星星,攒够一定数量的星星可以和班主任兑换小奖品。
源€€月用目光寻找伏黑惠的名字,这小孩该是做事认真、听老师话的类型,应该很……
一找到对方名字,他差点笑出声。
伏黑惠只有两颗星星!
而且,他名字上下两位同学都有十几颗,衬托着他少得很突出,像半秃不秃的地中海,两侧还有毛发,中间锃光瓦亮。
联想到自己被叫家长,他隐约清楚伏黑小同学为什么没星了。
源€€月走上二楼,楼梯口正对着教师办公室。
他敲了两下门。
笃笃。
“请问仓前老师在吗?”
一时间,在角落里交流的几人回了头,包括脸色苍白的伏黑惠。
他的绿眼睛滚过一道流光,嘴唇翕动了两下,似乎有话想说,却又立刻羞赧地低下头去。
源€€月目光迅速从另几个人身上扫过,掠过中年男人不耐烦点着地的皮鞋、眼镜女人紧皱的眉头和疲倦所致的眼袋、另一个小男孩过分挺直的腰板和难掩得意的神色……
心中大致有了判断。
他气定神闲往前迈了几步,微微颔首:“我是伏黑同学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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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黑惠没想到他愿意来。
他不清楚父亲的手机号,老师给他的母亲打了电话,电话那头的女人说自己在外地,轻飘飘地推卸掉责任,这不能怪她,因为她仅是他的前任继母,愿意替他出生活费已是仁至义尽。
老师继续追问祖父祖母是否有空来一趟学校时,他鬼使神差地说:“我哥哥……可能有空。”
于是电话打给源€€月,现在,他出现了。
些许微妙的窃喜,些许羞耻的难堪。
“……伏黑同学这学期已经是第三次和人打架了。”本主任老师说,“小孩子间的小打小闹,原本是不想叫双方家长的,但伏黑同学实在是太过分,他不止一次地欺负成田同学,也不是第一次出手攻击成田同学,其他同学都看见了,能够为成田同学作证,为了防止事情演变成校园霸凌,我不得不……”
才不是这样。伏黑惠想。
是成田在上次被他打了之后三番两次地挑衅,往他的凳子上涂胶水,课桌里放图钉,撕坏他的课本。
这回同样是对方也出手打人,他才还击的。
成田家里有钱,出手大方,用零食和玩具收买了好几个小跟班,替他作伪证,而其他同学根本不敢主动当那个出头鸟替他作证。
霸凌者嚣张,知情者沉默,所以他被宣判有错。
他不知道他会不会相信。
伏黑惠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直到老师结束苦口婆心的长篇大论,源€€月开了口。
“是吗?”他听见他理直气壮地讲述着歪理,“那班级里那么多孩子,好端端的,为什么小惠放着其他孩子不打,非要打这成田同学呢?我只能猜测成田同学绝对有错在先,老师对这件事了解得并不详尽。”
伏黑惠:“……”
虽然结论是对的……但这是在说什么?
“喂!你就是这么教孩子的?”中年男人怒斥道。
中年男人的声音爆竹那般响亮,把伏黑惠吓了一跳,下意识往源€€月身边靠了靠。
他的手被对方握住了,下意识想回抽,少年修长的手指却意外有力,掌心皮肤温凉。
对方的手掌,支撑着他抬起头。
伏黑惠看见他的眼睛。
源€€月的眼睛形状偏圆润,琥珀金色,眼尾下垂,大部分时候透给人一种人畜无害之感。
而此时,浓密漆黑的睫毛垂荡下来,那双眼借着眼睫的修饰,变成一柄锋锐的刀,刺穿一切挡在他路前的障碍。
“成田同学。”他慢条斯理地说,“你和你的同僚,在说谎吧?”
他用锐利的目光审视着那个不诚实的孩子,每个字都咬得慢而重,无形的视线剥皮脱骨,冰刃一下一下地凌迟,把对方那并不坚硬的外壳,切割至粉碎。
旁观的伏黑惠感觉到一种紧迫的压力,如至冰窖。
而被他注视的成田,呆呆愣愣几秒,一瘪嘴,“哇!”得哭了起来。
……
小孩一哭,办公室闹成一团浆糊,对方家长愤怒指责,‘伏黑哥哥’理直气壮,班主任无奈调停。
源€€月提议说不如这样,我们把成田同学的几个朋友叫过来再问一次,但是不让他们一起来,让他们轮流来,等其他小孩一到,他依然用那种堪比讯问犯人的状态审讯对方,又成功吓哭了两个,也成功还原出了真相。
这几个孩子供词都没串明白,只说了个大概方向和结论,一分开问细节,支支吾吾、胡编乱造,一点对不上。
对面家长羞愧万分,成田也涨红了脸,给伏黑惠道歉,声如蚊呐:“伏黑同学,对不起。”
源€€月:“听不见。”
“……伏黑同学、对不起!!”
伏黑惠点头:“原谅你了。”
“孩子们之间的事解决了。”源€€月对老师说,“我先把小惠带走了。”
老师没意识到哪里不对,点头:“……好。”
他牵着伏黑惠走出办公室、下楼、再去往校门口……
“等一下,要去哪里?”伏黑惠呆呆地问,突然刹车,“还有两节课才放学。”
源€€月理所当然道:“出去玩,难道你还有心情上课?”
那确实是没有了。
“可是作业……”他犹豫。
“老师不会怪你的。”
“国文老师和数学老师很严格。”
源€€月“啧”一声,对他的乖巧听话不甚满意:“你班主任刚误会过你,正理亏着,让她帮你和任课老师解释,要好好利用别人的内疚心啊。”
伏黑惠:“???”
这是应该教给一个小学生的道理吗?€€€€伏黑惠很想板着脸这样告诉他。
可他的唇角却不争气地弯了起来,眼眶也有点发酸。
第一次有人不由分说地站在他这边,愿意相信他是诚实的,并没有故意欺负别人。
两人走出校门,源€€月领着他走进边上的一家零食店。
“想吃什么自己拿。”他说。
伏黑惠没拿,乖顺地站在收银台边上等他,倒是他自己在挑挑拣拣。
男孩将双手背在身后,手指互相绞缠着,鞋尖摩挲地板,攒了好久勇气,慢慢开口:“哥哥,谢€€€€”
对方像是很怕听到他这句感谢似的,光速抢答道:“不客气。”
伏黑惠:“……嗯。”
“对了,你还能多要几颗星星。”源€€月说,“我看到你只有两颗,真可怜啊,伏黑同学。”
伏黑惠立刻抬头,耳根由于羞耻而迅速发烫:“那是因为……!”
刚开口,便哑了声,像刚燃起便熄灭的火柴。
他向来不喜欢对别人大吐苦水。
但源€€月已经猜到了:“€€€€是因为之前揍那个臭小鬼被扣掉了吧,星星。”
“……唔。”
“事情的起因呢?”
“是……”
“是看到他欺负别的同学,见义勇为?”
伏黑惠惊呆了:“……!”
他眼睛瞪得圆圆的,用表情演绎‘你是怎么知道的!’,好懂得很。
故事全写在脸上了。
男孩自己却对此浑然不觉,愣愣地站着,像只呆头鹅,只见源€€月笑吟吟地说:“很可惜啊,伏黑同学,做好孩子却没得到奖励,难过吗?”
“……”
“习惯就好了,这个社会永远不公平,不是每次都会有人帮你。”
“……”
伏黑惠蔫蔫的,略有些失望,可又没那么失落。
接着,对方顺手结了账,把其中一样东西递给他:“拿去。”
伏黑惠不明所以地接过。
那是根棒棒糖。
糖果部分,是一颗亮晶晶的五角星,很漂亮的明黄色。
好孩子得到了一块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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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黑惠紧握着那颗糖,糖在掌心微微融化了都未曾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