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月转过头,一堆问题上涌到喉咙口,他一转身,率先映入眼帘的却是另一位夏油杰€€€€
长发、袈裟、居高临下。
……
“怎么了?”长发男人似笑非笑道,“难道你还有别的地方去吗?”
“没有的话,我这边是不错的选择。”
夏油杰耐心地等了他好一会,似乎经过漫长的思考与挣扎,他谨慎地搭上了对方的手。
杀死112人、杀死自己父母,自咒术界叛逃的极恶诅咒师,夏油杰。
同时是盘星教教主,发展教众并借由宗教名义向他们索取财物,他将所有非术师称作‘猴子’,目标是‘杀死全部普通人、创造一个只有咒术师的世界’。
教众和外人恭恭敬敬称他为‘教祖大人’,面见客人时,他坐在蒲团上,面容如玉,半扎的长发披散于肩头,笑容神秘莫测,明明穿着和尚的袈裟,却像成了精的妖怪。
他不是善茬,真正视普通人为蝼蚁,杀死他们并无心理负担,手指轻轻一动,又是一条人命,血债太多,连他自己都记不清,罪孽累加只觉麻木。
源€€月遇到他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与从前的伙伴已是南辕北辙,他曾经坚持的烧成香案上的白灰,他走上了一定注定支离破碎的前路,没办法回头了。
身为教主的夏油杰,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坏男人。
他教源€€月杀人,也常常唆使他这样做,而面对那些普通人惊惶的眼神,他没办法下手。
夏油杰自身后环抱着他,手把手地帮他握紧匕首,将匕首递送到被捆住的人质颈侧,在普通人惊恐的求饶声中,轻轻地一划€€€€
割破大动脉,温热的血液飞溅。
而源€€月挣扎得比受害者更厉害,匕首当啷落地,他迎上夏油杰冷淡的眼神。
他的眼风,轻轻一扫,令人遍体生寒。
“连这种程度都做不到吗?是懦弱无能,还是妄想独善其身?”
“盘星教不需要一个可怜猴子的废物。”
“好好反省。”
被关进了禁闭室。
他怕黑,尤其是封闭的黑暗空间,怕得非常厉害,冷汗止不住流,反胃想吐,身体一直抖,牙关咯咯打颤,等走出禁闭室,又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夏油杰对他唯一的惩罚手段,是关禁闭。
对比其他人经受的惩戒,堪称仁慈;可对于他来说,这是比肉体折磨更无法忍受的酷刑。
自以为藏得很好,直到有一天,在禁闭时间结束之前,长发男人打开门,走了进来。
而他艰难地支撑起身体,警惕地望着对方,气喘吁吁€€€€他发烧了。或许是因为着凉,又或许是因为受惊过度。
高烧让人思维停转,记忆也不太清楚,他记得门开着,来自室外的光线描在夏油杰袈裟的金线上,黑色耳钉折射着微光,而对方大半面容都陷在黑暗中,读不清表情。
“你倒是有本事。”
“杀人不敢,求人不肯,骨头就这么硬。”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缠绵的叹息,将手掌反贴于源€€月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
“这么弱小又心软,以后怎么办?”
源€€月意识越发模糊,昏死过去,睡了很长的一觉,被喂了药片和温水,凉凉的、柔软的东西盖在额头上很舒服,它离开的时候,他不由自主伸手抓住。
那似乎是一只宽大的手掌,他嘀咕着说‘别走’,于是仿佛听见一句无奈的低语,温凉软和的触感又回到额头上,无声地陪了他很久。
等源€€月醒来时,恢复神清气爽,已经将昨夜的一切都忘在脑后。
夏油杰又想出了新的折腾他的办法,他轻飘飘地说,既然不敢杀人,就去骗钱吧,我们需要活动经费。如果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惩罚就不止禁闭那样简单。
而毫无疑问的,在诈骗领域,源€€月的表现堪称大放异彩,没过多久,他的献金数额,已经比从盘星教教众那里搜刮来的总额还要多了€€€€至于骗到教祖叛逃前挚友的乌龙情况,那又是另外的插曲。
再重申一次,教祖夏油杰,是一个如假包换的渣滓、恶徒。
对方把这些钱全部拿走,只留给源€€月很少的一点,全部用于拓展他那徒增杀孽的诅咒师事业。
他才不是高专时期喜欢捉弄学姐和同学的恶劣少年,恶贯满盈的诅咒师,他的罪行罄竹难书,够他在阿鼻地狱中受尽折磨。
他解救并教导的另外两个女孩子,在他的引导下,同样对普通人充满了仇恨情绪,无比厌恶地称之为‘猴子’。
源€€月怕他,有点讨厌他。
夏油杰说话总带有鲜明的讽刺意味,他深紫色的虹膜,总令源€€月联想到恶魔,而他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恰好太像讥讽人类的恶鬼。
最常说的一句是:“你以为自己的双手很干净吗?”
助纣为虐,就不算罪过了吗?
轻轻的一句,很重地砸下。
对方是亡命之徒,纵深跳入火海€€€€而他不会放过他。他是恶人的同党。
再后来?后来啊。他发动了‘百鬼夜行’,轰轰烈烈地走向既定的末路。
而这件事,并没有通知源€€月。
在前一天晚上,夏油杰盯着他许久,摸了摸他散落的长发,发丝与手指亲密纠缠在一起,又在移动到发尾时,干脆利落地分离。
“头发也这么长了啊。”
他情绪难辨地说。
不带任何隐喻,简单得不可思议。
谁都不曾想,这一句,竟是告别。
等赶到时,源€€月只远远看见他无力垂落的手,袈裟的金线在夕阳光下有些刺目。他很讨厌夏油杰,讨厌得要命,可在那一瞬间,仍是浑身颤抖。
最讨厌的人,居然擅自替他安排了与过去截然相反的后路:一条明亮、干净、通达的道路。
他没有接受五条悟的邀请,也从蛛丝马迹中窥见微妙之处,一直跟在被占据身体后复活的‘夏油杰’身边,直到真正完成复仇。
那时距离夏油杰的死,已经过了好几年。
讨厌与反感,被时间冲得很淡,他几乎要想不起夏油杰的混账行迹了,只记得对方无奈妥协时的微笑,手指拂过他黑发时的温度。
‘你以为自己双手很干净吗?’€€€€连对方从前常说的、讨人厌的嘲讽话语,都变成了一种可供回味的存在。
原来逐渐忘记一个人,最开始遗忘的,是他的缺点。
谈起夏油杰,也不再满心抱怨了,反而泛泛地想起一些令人会心一笑的片段。
比如在发现他怕黑之后,所谓的惩戒,完全变成了口头的训斥,不痛不痒;比如特意买给他的礼物,风轻云淡地说‘是菜菜子美美子给你带的’……细数起来,也能装满一整罐,勉强粉饰过他的缺点。
戳破€€索的阴谋后,他被‘冤大头’带了回去,二十八岁的男人肩负着咒术界的命运,强大到无法直视,而有时的幼稚举动又令人汗颜。
……
“€€€€对了。”
某一天,五条悟把一只木盒放在他的面前,修长手指叩了叩它的盖子,告诉他:“杰留给你的。打开看看?”
“你看过了吗?”源€€月问。
五条悟很自然地说:“当然没有哦,毕竟是指名道姓留给你的。”
有这样一双作弊的眼睛,都不用打开,扫一眼外观轮廓,就能猜到里面是什么了吧?
源€€月这样腹诽着,并没有拆穿。
白发男人双手揣着兜,靠在旁边的办公桌上,颇为好奇地探过来一点,等着他打开盒子。
很难想象,他和五条悟,两个不久前还在刀刃相向的‘敌人’,此时心平气和地挤在一间狭窄杂物间里,拆封一个坏家伙的遗物。
木盒有些年头了,四角的金属装饰包边色泽暗沉,赭色漆皮也掉了几块色,有种在时间里沉睡已久的静谧感。
松动的合金叩被他轻松掰下来,他说:“会不会有一个拳套弹出来打我?”
五条悟配合他讲笑话:“要小心,是杰干得出来的事。”
源€€月翻开盖子,一封暗红色的手册闯入他的眼帘。
‘总合口座通€€’,右下角印有“三菱银行”的字样,他意识到,这是一本存折,很旧。
源€€月想:“难道是我交给他的那些献金?”
他有点不敢相信,诅咒师的活动资金一直以来都是巨大的开销,每走一步都要烧无数的钱,光从信众那里搜刮油水远抵不上空缺,而以夏油杰的性格,他会从中匀出一部分自己保留吗?不太可能。
果然,对夏油杰此人,他还是有一定了解。
翻开第一页,看到存金数额的那一栏,源€€月知道他就不该期待。
这里的金额,连他交给对方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而五条悟突然安静了。
空气中像是什么东西落下来,压在他的肩头,沉甸甸的。
源€€月不明所以地望了他一眼,又转回来,这次,他看到了借入明细。
一条又一条,金额渐长,被印刷字整合成数字拓在纸面上,沿着时间顺序自上到下,是河水一样此去不回头的岁月。
始于2005年9月,终于2007年11月。
十年前的存折。
源€€月对这两个年份实在不敏感,他回忆了下,2005年……2007年……他还是个真正的小孩子,能有什么作为呢?记事都不那么清楚。
而在场的另一个人,开口替他解答了疑惑。
五条悟冷不丁说:“这是杰的工资存折。”
在离开高专之前,攒下来的任务报酬。
那时候,他的手上没有沾过血,笑容还很明亮。这本存折一封十年,连后来的夏油杰自己都没碰过,现在辗转到他手里。
源€€月的目光顿时凝住了。
这瞬间,仿佛血液都在逆流。
夏油杰不止一次地,用那种轻蔑到令人不适的态度,居高临下地问他€€€€
你以为你在盘星教能独善其身吗?
你以为你能一直干净吗?
源€€月的牙关开始战栗,和从前每次被他质问时一样,从前是出于愤怒与羞耻,此刻是因为忽然蔓延的冷意。
他太冷了,得取暖,严严实实地将身体包裹起来会好受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