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顿森?”多吉困惑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只说:“是一个美国人,一个美国人给我们建立的学校,还允许女孩去上学!”
何棠江知道,这个学校赞助者十有八九便是写作《三杯茶》一书的美国登山家摩顿森了。在登山圈,《三杯茶》和摩顿森都是一段传奇。这位上个世纪出生于美国的登山爱好者,在一次攀登K2时失败差点送命,幸运地被巴基斯坦当地村民所救。一段神奇的缘分,就此展开。多年后,他将自己的亲生经历写成《三杯茶》这本书,让世界知道了这份奇缘。
攀登K2遇险的美国登山家,在巴基斯坦当地人的救助下幸存,在认识到当地居民贫困的生活处境后,下定决心要改变他们的生活。他拼尽一切,为他们在这所贫瘠的土地上建造起了一座座学校。因为知识,是通往成功的最佳捷径。
何棠江没有读过《三杯茶》这本书,但是他十分敬佩的国内登山家严冬冬,就是此书中文版的翻译者。2012年严冬冬遭遇登山事故意外去世后,有一部分追悼严冬冬的登山爱好者一一整理了他的翻译作品,在大部分登山外文著作外,最醒目的就是这本《三杯茶》。
何棠江因为想要了解登山而认识了严冬冬,又因为认识了严冬冬而了解《三杯茶》,因为《三杯茶》这本书触及了山峰所处的这些国家的真实故事。他在这个圈子里越落越深,每一秒,都发现自己更加沉沦。
此时,听到多吉谈起附近就有《三杯茶》的作者资助的公益学校,何棠江恨不得立刻就让多吉带自己去瞻仰圣地。
还没等他试探着说出请求,那边被一群小孩包围的查林就大呼小叫起来。
“联上了,联上了!”
查林一边用胳膊护住屏幕,一边叽叽咕咕,
“别动别动,让我先查一下最近的天气预报!”
就在这时,老王从外面推门进来。
“小伙子们,徒步许可证补好了,准备出发!”
这意味着,接下来迎接他们的将是为期7天的徒步行走。从这里开始,没有车辆,没有住宿点,徒步100公里,攀登2000米海拔,风吹露宿,与冰雪伴眠,只为抵达最后的山川€€€€乔戈里峰的大本营。
“准备好了吗?”
老王看着他们,又问了一遍。
何棠江站起身,走到老王面前。
“准备好了。”
老王是有向导证的,本人也在巴基斯坦本地注册了登山公司。所以,临时变更行程的何棠江与查林,放弃了原本的徒步团队,选择了由同胞开办的登山公司组建的临时团队。
向导,老王,四十岁。十年登山及徒步经验,十年小卖部经验,十多年二道贩子经验。在巴基斯坦,他把能做到的职业都经历了一遍,最近还有开旅店的打算。
多吉,十五岁,两年背夫经验。
多吉弟弟,十四岁,一年背夫经验。
还有另外两个巴尔蒂人背夫,临时加入了老王的团队。所以他们此行一共有五位辅助人员,背夫将背负包括食物、装备在内的大部分物品。而何棠江与查林需要背负的,只有他们自己必须随身携带的一些徒步装备。因为这一次没有登山的打算,所有攀冰装备何棠江一概未携带。他们算是轻装上阵。
出发之前,何棠江依旧没能抽到时间去看一眼传说中摩顿森建立的学校。他只能带着这份遗憾,和遛养牵马擒鸡的背夫们,一起踏上前往K2的徒步路程,而这些羊、鸡,则是他们未来几日的伙食。
防晒帽、墨镜、防晒霜,做好高海拔紫外线的一切防备工作,何棠江将自己捂得跟个木乃伊似的,走上了徒步之路。
走路,是因为再往前,已经没有车能够开得进去了。山峰之间遍布林立碎石,暗藏深渊与沟壑,暗河与冰缝会藏在任何一个你意想不到的角落。如果没有一个熟悉地形的当地向导带路,走在这条路上,不如说是在与死神共舞。
即便已经经过了大半年的特殊训练,何棠江应付这段徒步路程,依旧是有些吃力。
十五岁的巴基斯坦少年们却仿佛天生适应这块土地,那些一米多高的巨石,轻而易举地就牵着羊翻了过去。每次看见他们穿着人字拖,走在海拔三千多米山地之间却仿佛如履平地,何棠江瞪着自己脚上几千大洋特地买来的徒步鞋,总有一种怀疑人生的错觉。
然而,生长在高原的民族,生来就具有这些优势,而为了生存,他们也会后天打磨自己的这些特长。这是与生俱来的差异,无法弥补。
查林情况比何棠江差一些,他只是一个登山爱好者,这个“爱好”真的只是纯粹的爱好而已,在进行K2大本营徒步路线之前,查林攀越过的最高的山峰就是家乡的峨眉山。
“这里和峨眉山,都是三千多米,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查林一边气喘吁吁地赶路,一边还不忘记冲何棠江抱怨,“来之前,我可没想到会这么累啊。”
何棠江刚刚在多吉兄弟身上体会到的挫败感,终于在见到查林时重新找回了自信。
这份自信还在逐步扩大。
从徒步行的第二天开始,适应了高度与强度的何棠江,就已经能不喘气地追上最前方的多吉兄弟的步伐。在查林缓慢地坠在他们身后时,他甚至已经有闲暇时间去关上路过的冰河。
那冰河就像一条蜿蜒的墨绿色巨龙,在冰雪与山川之间时隐时现。它收集着来自八千米海拔融化的雪水,又将这些生命之源,源源不息地送往平原。
何棠江曾经试图靠近过一条冰河,想要试探那水的温度,却被多吉制止。
“深!”巴基斯坦少年比划着对他说,“这些暗河,通向地狱。”
何棠江被他认真的眼神看得一个激灵,却也收起了自己去冰河边玩耍的心思,还是安分一点好了。
第三天,他们在路上看见了一匹马的尸体。尸体的脏器与脂肪早已经腐烂,只留下一层薄薄的皮,空瘪地摊在地上。
“可能是被碎石砸中,也可能是崴了脚被主人丢弃在这里。”老王上前查探了一番,提醒大家,“小心,前面的路可是连马都不容易走的。”
何棠江掏出自己的手机看了一下,没有信号。
他放弃了再发送一条信息保平安的打算,准备一口气结束徒步,抵达K2大本营之后再向家人朋友们通讯。
前方,何山在那等着他。
作者有话说:
感谢躺在地上喊666的地雷~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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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浆其实不知不觉中已经有很大进步了。只是他身边的人层级都太高,显得我们糖浆进步不是那么明显。
前方不只有何山,还有韩峥。
第87章 K2(三)
【防潮垫的效果微乎其微, 冰冷的地面温度透过垫子、睡袋、衣物,钻进皮肤与血液中。半梦半醒之间,耳边听到朦胧的嗡嗡声, 像是睡在巨人的胸膛上听见了他的呼吸。今晚是露营的第五晚, 明天, 我们将抵达K2大本营。】
寒冷把我惊醒, 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白雾,伸手探出去,除了微凉的湿润,什么都无法触及。我冻的打了一个哆嗦,想要看清雾气是从哪里钻进来的,这才发现帐篷的口子没有封好,拉链留出了一小截空隙。
在海拔四千米的高山上,夜晚陡降的温度足以叫一个身强体壮的成年男性患上低温症, 甚至因此丧命。帐篷漏风睡了一晚竟然没被冻出毛病, 只能感叹自己命大。
反正也睡不着, 索性就起床。我套好冲锋衣, 戴好帽子,拉开帐篷帘子,一出门就吸了满口白雾, 冷得人直打哆嗦。
天际已经泛白, 视野能见度不超过三米,我喊了几声同伴的名字, 没有人回应, 看来是还没睡醒。
“嘶。”
白雾里的寒意冻得人直搓了搓手, 这时候我想起昨天点燃的木炭还用防水布罩着, 还可以用。既然我是第一个起床, 给其他人做个早饭也好。于是便借着这能见度不超过三米的视野,想要摸索着去找木炭的位置。
可就在这时,眼角闪过一道黑影,快而无声地,从左前方两米左右的雾气中一闪而逝。
我一下子站住了,愣在原地,试探着喊了几声同伴的名字。
没有回音。
也许是自己看错了,这么想着,我又向前走了几步。
然后这一次,我清晰地看见了幻影。它就在离我不到一米的正前方,背对着我,微微佝偻着身体,脑袋望向西南方向。它几乎有一个成年男子那样的身高,却又诡异得轻盈,因为雾气里的微微气流,都可以将它扇动得摇摆起来,就像水中倒映的一道人影。我之所以能认出这是人影,是因为它有着明显的头颅和躯干的形状,然而那形状扭曲得又不像活人。
听说人在紧张的情况下会出现幻觉,我努力说服自己这是幻觉。因此试图闭上眼驱散它,再次睁开眼睛时,那道黑影消失了。
果然是幻觉,这么想着,我转过身€€€€
对上了近在咫尺的惨白面孔。
“啊啊啊啊!”
查林被惊叫声吓得一下子坐直起来。
“雪豹,恐怖分子,雪崩?”
查林问出了喀喇昆仑山脉索命三连,并做好了随时逃命的准备,可他转过身,只看到自己同一个帐篷的舍友满头大汗地困在梦魇之中。
“什么啊,做梦吗?”查林上前推醒了做噩梦的舍友,“这么大人了还做噩梦,你是小孩子吗,何棠江?”
何棠江被人推了一把,才总梦魇中逃了出来。他先是迷惘地看着蓝色的帐篷顶,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
“查林?”
这时候查林已经套好衣服,打开了帐篷帘子。
“哇,好香!多吉他们已经在熬羊肉汤了,还不快起来,不然没你的份了!”
何棠江花了十分钟收拾好自己的情绪,穿戴整齐,走出帐篷之后,就看到查林在四处对人说“何棠江早上做噩梦竟然吓得惨叫”这件事,觉得脸上无光的他默默盛了一晚热乎的羊肉汤,跑到一旁喝了起来。
“听查林说你早上做噩梦了?”
何棠江有些恼火地抬起头,谁,哪壶不开提哪壶?然后他就看到了多吉那张真挚的脸。
何棠江:“……嗯。”
没办法,比起那些幸灾乐祸的家伙,人对真心关心自己的人,总是发不出火的。
“我能知道你梦见什么了吗?”多吉说,“或许你是遇见了亡灵的引导。”
“亡灵的引导?”何棠江咽下嘴里的羊肉汤,有些哆嗦地重复拼了一下“Ghost”这个单词,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多吉的意思,“你是说我见鬼了?”
多吉不明白何棠江为何突然害怕,而是指着周围环绕他们的群山说。
“大地是母亲,群山是父亲。环绕着山脉,死去的动物与人都会留下灵魂,这些魂灵会引领生人。这是好的预兆。”
何棠江一点都不觉得这是什么好预兆,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再三给多吉确认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噩梦,绝对不是遇到幽灵。
多吉点了点头走了,不一会,老王走了过来。
“听说你昨晚见鬼了?”
何棠江面无表情地看向他,“王哥,你知道什么叫以讹传讹吗?”
老王哈哈笑了两声。
“要我说,没什么好怕,在山上见鬼的人多的是呢,不多你一个!”
“……什么意思?”
何棠江开始怀疑自己相信了十九年的唯物主义。
“登山的人脑子多少都有点问题嘛。要是没问题,你说,谁会将自己短短数十年的人生,全部倾注到这么危险的事上?”老王先是取用了一个不知是褒是贬的语句评价了一下登山爱好者,“这帮人在登顶前,尤其是在体力耗尽极限的时候,不少人都出现过幻觉。”
“幻觉?”何棠江咕嘟咽了下口水,竖起耳朵。
“对,有时候是明明身边没有人,却看到有人与自己同行,甚至还有人看到了死去多年的登山家,还有人错觉自己与那些亡者对话了。”
何棠江听得一愣一愣的,不觉追问:“真的?”
“人在极限状态下,精神状态会发生什么变化谁都无法预料。所以放心吧,你绝不是唯一一个在高山上见鬼的人。”老王拍拍他。
“都说了我只是做一个噩梦!”何棠江忍不住辩驳,“不是见鬼!”
“好的好的,不是见鬼。吃完收拾一下,一会出发了,今天我们要穿越冰川。”
老王走了,何棠江一个人看着空碗发呆。
有一件事他谁都没告诉。他不是平白做这个噩梦的,昨天晚上,他掏出手机里拍下的何山登山日志的照片又看了两页,看到这一段后吓了一跳,就没再往下翻,急忙睡了,然后就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噩梦。然而梦只是何棠江的噩梦,却是何山记载在日志里真实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