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间,这方尘土,仿佛只余你一人与其感应。上,几可触天,下,脚踏山川。潜藏在山川间的巨大力量从地壳间不断涌出,仿佛要将你一举托出,跃其而上,冲破那云遮雾绕的苍穹!化龙,化凤,化作一切可盘旋飞绕之物,在天地间畅游,那数米百米千米的距离,好似也只是弹指一挥,即刻便至。
何棠江晃悠了一下,突然趴坐下来,紧紧贴住雪面。
完蛋,他想,恐高症好像又犯了。
不在其他时刻,就在此时,曾经被他克服的恐高症状,在他第一次感触到八千米山峰的奇景时,再次发作。
他眼前晕眩,脚下晃悠,有种天旋地转的错觉。
啪。
一个头晕,人倒了下去。
何棠江心里叫糟,怕不是要摔得尸骨无存?可下一秒,脸一凉,鼻子一痛,竟一头栽进了雪地里。冰冷的雪让他热血上涌的大脑稍微冷静了一下,又过了一会,他听见了声音。
那是曾经在富士山顶听过的,似曾相识的声音。
怦怦,怦怦。
谁的心跳?
是我自己的吗?
不,何棠江将手按下雪层之下,双手穿透雪层,按住坚实地面,感受着那脉动。啊,这才恍然。
是它。
是山,是山峰,是山川,是山脉,是这大地相连其上广博的一切,这土地上的万物生命的活力,化作一声声沉重的脉动,跃然进他指尖,与他的心跳相互契合,将渺小又弱小的,微不足道的他,也包容其内。
山大地大,无所不容,他自然也是被容纳的其中之一,是与大地血脉相连的众生,对于脚下这座山峰又有什么可以畏惧。
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晕眩缓缓褪去,何棠江扒开雪,站了起来。
他戴好护目镜,假装镇定,走到其他人手边,比了个“耶”。
“快点拍照。”
何棠江催促,好似刚才那晕眩到两眼昏花的人不是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旁边几人默默看了他好一会,彭宇峰突然道:“社长,鼻子怎么红了,哭了?”
“你才哭了,我那是撞红的好吗?别€€嗦了,快点一起拍个合照,纪念我们第一次登顶八千米山峰!”
滕吉拿着相机,另一名夏尔巴协作看守行李,三个登山者站在一块,看向镜头。
“准备,一、二、三!”
三人异口异声。
“茄子!”
“前列腺炎!”
“チ€€ズ!”
……
过了一会。
“何君,你刚才喊的什么?”
“社长兴奋过度,脑袋不好使了。”
何棠江不以为意,人生第一次登顶八千米山峰,当然得喊与众不同的口号,才能体现特殊意义。然而其他人,尤其是彭宇峰反正是不理解特殊意义与前列腺炎有什么关系,只当何棠江是摔坏了脑子,想着下山去赶紧给他治治。
2022年4月3日,十点十五分。
从四号营地出发,花了七小时又二十五分钟,从大本营出发,花了整整四天三夜。
滕吉所率领的登山队,包括何棠江在内,全员登顶安纳普尔纳峰成功!
这是何棠江的第一座八千米山峰,就像每一个登山者那样,他会永远记住今天。
十点四十分。
所有人开始准备下撤。
临撤离前,何棠江又念念不舍地望了眼顶峰的景色,深吸了一口只有在八千米才能感触到的冰凉又稀薄的空气。
再见,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对八千米的风与雪轻轻道别。
作者有话说:
登顶。
然后,何棠江要就前面的皮,开始面临来自老妈、老韩、老舅、老姗等人暴风雨般的问候了。
第104章 安纳普尔纳峰(完)
成功登顶只完成了攀登一座山峰的一半路程, 安全下撤才是登山最重要的另一半环节。队伍中的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因此从顶峰下撤的时候,大家都比出发时更多了几分小心。
按照滕吉的估计, 如果一切顺利, 他们会在下午四点左右撤回四号营地。今晚在四号营地休整一天, 明天直接出发撤回大本营。
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何棠江亢奋的情绪, 也因此每个人都提醒他下撤的时候多注意一些,不要因为太过激动而失误。
彭宇峰特地提醒他:“有多少登山者是因为下撤时出意外丢了性命的,需要我再跟你列举一下吗?”
“不用了。”何棠江苦笑,“我偶像严冬冬就是下撤时出了意外才不幸遇难,前车之鉴在,我不会那么大意的。”
“那一会遇到冰缝的时候不准再跳,冰锥套在手腕上系紧,还有……”
“知道了。”对于彭宇峰不厌其烦的提醒, 何棠江是有一点不耐的。他想, 自己再怎么着也不至于犯这样的错误吧。
然而有时候, 意外的发生却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
身体急速下滑的那一瞬, 何棠江第一个念头就是用冰锥敲进岩体稳固住身形。可急剧下滑的身体,加上万有引力,增大了冰锥制动的难度。他耳边只来得及听到几声其他人的惊呼, 眼前一暗, 摔进了裂缝中!
不是吧!不会的!
脚下的冰面裂开的刹那,何棠江是猝不及防, 摔进暗冰缝的那一刻, 他是惊慌又不可置信。
难道我要死在这里?死在我攀登的第一座八千米山峰上?老妈还在家里等着我, 我还没有给她保平安, 我还没有攀登珠峰, 还没有等到韩峥伤好回来,我还没看到楚柳和许嘉雯生小宝宝,还没看到我妈和艾叔给我生个弟弟妹妹。
我才二十岁!连一个攀岩冠军都没得过,连一个女孩子的手都没牵过!
我就要这么死了?
不,不行!我不甘心!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何棠江右手狠狠用力,握紧冰锥敲向冰壁。这一次,冰锥敲进了冰壁,在冰壁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稍微缓减了何棠江下坠的速度,趁此机会,何棠江另一只手也按在冰锥上,用力将它按向冰壁,同时两只脚死死蹬着冰面增加摩擦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何棠江才发现自己停了下来了,右臂一阵阵刺痛,他却抽不出时间去查看伤势,而是连忙掏出岩钉打进冰壁,第一时间给自己制作固定的保护点,以防止发生二次滑坠。
就这么一会功夫,何棠江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制作好保护点后,他才有功夫观察自己的处境。
这道暗冰缝并不是很窄,却藏得很深,以至于他们来时的路上都没有注意到。何棠江下坠到现在,滑坠了大概有百米左右,手臂和大腿各自有一些擦伤,其他还好。
我现在是安全的,不要紧张。何棠江在心里不断对自己重复,留神,保存体力,安心等待救援。
他毫不怀疑,他的同伴们会不救他。
冰缝之上,一见何棠江滑坠,其他几人几乎是立刻就聚了过来。
“他停下来了!”
视力好的那位夏尔巴协作趴在冰缝边高喊了一声,其他人纷纷松了一口气。
“我下去救。”白水鹜人说,“这里除了何君外,就是我体格最纤细,下冰缝最合适。”
“不行。”谁知滕吉却一口拒绝,“你一周之内两次登顶,体力消耗比我们所有人都大,不适合作为救援。”
派一个体力有透支危险的救援人员,只是增加了被救者的风险。
白水鹜人没有辩驳。
“那我去!”彭宇峰也主动请缨道。
滕吉这次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问自己的夏尔巴同胞。
“他下坠了大概有多少米?”
“目测至少一百米。”
滕吉闻言微微皱眉。
“我们没有那么长的登山绳!”滕吉说,“我们这次携带的登山绳长度最长不过八十米,‘江河’下坠的距离已经超过这个长度了。”
彭宇峰瞪他,“那你想怎么办,难道要对他见死不救?!”
“不。”滕吉冷静地说,“这个距离一条登山绳不够,即便使用两条绳子打结,链接处也无法同时承担两个人的重量。我们要下降到‘江河’的位置,必须只能使用一条登山绳,那就意味着剩下几十米的距离需要救援者进行无保护攀登。这里有无保护攀岩经验的只有我,我来。”
其他人都安静下来,滕吉对另一个夏尔巴协作说:“如果两个小时内我们没有回来,你把他们都带到四号营地。天黑之前,他们必须离开顶峰。”
彭宇峰和白水鹜人还想说些什么,被滕吉一句话给堵住了。
“不要再给我们增加救援对象了。”
没有人比夏尔巴人拥有更丰富的高山救援经验,几乎每一个夏尔巴协作都遇到过大大小小的登山意外,比起一般登山者,他们才是最专业的救援专家。其他人贸然行动的话,只会增加风险。
彭宇峰只能问:“那我们能做些什么?”
“天黑之前回到四号营地。如果天黑之后,我们还没有回去,你们就呼叫大本营救援。谁身上还有能量棒?”滕吉问。
白水鹜人将身上仅剩的两根能量棒交给他。
“水。”
保温杯里只剩下半瓶水了。
“可以,有食物和水,我们就能坚持更久。”
说话间,滕吉已经在冰缝附近的岩石上建立了一个固定保护点,将自己的登山绳穿过绳扣,他两手抓住绳索,双脚踩在冰面上,不等其他人说话,搜的一下就跳了下去。
何棠江有些头晕,当他察觉到自己可能是缺氧时,心里就叫糟糕。
海拔七千米以上的缺氧,不等同与一般。登山圈将七千米以上称作死亡地带,不仅是因为七千米以上山峰情况复杂,状况百出,更是因为七千米以上的缺氧比其他低海拔地区危险更多。
在海拔七千米的高度,机体已经不能代偿,这个时候缺氧意味着氧气甚至已经不能满足身体静止时的代谢需要,随时都可能休克。而在这个情况下,休克会让他立即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