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绷了一晚的神经放松下来,被刻意忽略掉的疼痛如潮水般扩散。萧子昱忍不住抬手按在肋下,感觉那脏器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一时间竟疼得他喘不上气。
袁珩察觉到异样:“怎么了?”
“没事,”萧子昱咬住薄唇,没有心思去想敷衍的话,“袁先生早点回去休息吧。”
“你这样显得我苛待员工,”袁珩扶住他,伸手在胃部按了一下:“这里?”
“……”萧子昱溢出一声呻/吟,差点疼得叫出来。
本就空腹饮酒,心里又想着事儿,积气郁结不出,胀得胃部硬邦邦的。
郑鸿听吩咐等在店外接人,却见袁珩扶着萧子昱出来了。他赶紧下车拉开车门,“怎么了这是?”
“去最近的医院。”袁珩说道。
前后不过几分钟功夫,萧子昱已经煞白了一张脸,他蜷缩着靠在车门边,只觉得窗外景色一阵阵蒙着黑影,耳边嗡鸣声不断。
我可能是要死了,他模糊地想着。
就算是在国力雄厚的大梁朝,普通人家瘟了病也是看不起大夫的,不小心受寒就可能丢掉性命。萧子昱隐约忘记了今夕何夕,身边的坐垫突然一沉,龙涎香的木质底调将他包裹,袁珩拉了他一把,让人靠在了自己身上。
郑鸿从后视镜中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吃饭的地方离市中心不远,他们直接去了市立医院。这里不是云京,袁珩没有相熟的医师主任,只能按部就班挂号等位。
午夜时分,急诊依旧人满为患,有打架受伤的社会青年,也有哭嚎不断的稚龄小孩。萧子昱茫然地看着医生护士进进出出,家属们心急如焚,没来由地生出几分畏惧。
对于“死”,他是有过一次体会的。滚滚热浪灼烧,抢夺着口鼻里的空气,仿佛五脏六腑都要化成一股灰……
LED滚屏上终于出现萧子昱的名字,袁珩陪他进入急诊室里,劈头盖脸对医生道:“肚子疼,今晚有空腹喝酒,摸着有胀气。”
医生询问似的看向萧子昱,白大褂让人肃然起敬,萧子昱只点点头,袁珩都说完了。
“先听一下,”医生戴上听诊器,做了个往上抬的手势。萧子昱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袁珩就伸手掀起了他的衣服。
“干什么?”他应激般拍开对方,袁珩的手腕上应声泛起一片红晕。萧子昱打了人还小声求饶,“我感觉好多了,我不看了。”
袁珩的声音里罕见地带上了几分无奈:“别怕,只是听诊。”
隔着薄薄一层打底,冰凉的听诊头贴在了萧子昱的肋下,他下意识屏住呼吸,仿佛都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
现代社会竟然是这样瞧病的。
等体温逐渐把听诊头焐热,医生才收回了手,“胃痉挛,去挂个水就好。”
说罢又劝诫道:“年轻人也要注意身体才行,下次再这样喝可能就要去洗胃了。”
这些专业名字萧子昱一个都听不懂,出去之后还在问:“不用吃药吗?”
“打针。”袁珩扔下两个字。
医院床位紧张,没有单人房。萧子昱进了三人间,护士很快就拿着点滴进来了。
“今晚上第五个胃痉挛,”护士熟练地往他手上涂着酒精消毒液,“别担心,挂完水,睡一觉就好了。”
萧子昱不明所以,直到对方拔出明晃晃的针头,才猝然紧张起来。
是要用这个扎他?
萧子昱感觉浑身的寒毛都竖直了,古代虽然有针灸之术,但也是医术高明的御前太医才能掌握,像这样直接往身体里注水的可真是闻所未闻。
在大梁朝只有重刑犯才会被施以针刑……萧子昱越想越害怕,又担心自己失态的样子会吓到人家,只能强装镇定,垂下的眼睫一直在不停打颤。
“不疼的,”袁珩捏了他后颈一下。萧子昱顺着力道转头去看他,还没看清袁珩的神情,就感觉手背一痛,护士已经利落贴好了纱布,“快打完的时候记得按铃。”
药水里有镇定止痛的成分,萧子昱不自觉放松下来,仰头看着点滴瓶子,有细小的泡沫起起伏伏。
“睡一会儿吧,”袁珩扶着他躺下,掌下薄薄的肌肉依然僵硬,不知道在紧张什么。
即便如此,萧子昱还是依言躺下,缓缓合上了眸子。就当袁珩以为他要睡着的时候,人又动了动,伸出没输液的那只手将长发掏到了头顶上方。
袁珩:“……”
时间已经接近凌晨,本来剧组包了车要一大早出发去山里,现在看来应该是赶不上了。
袁珩给郑鸿留了言,让他再新订两张机票。三人间病房里没有陪床,只给家属留了一张排椅,再跑回万怡住太折腾,袁珩给自己找了借口,打算纡尊降贵去排椅上窝半宿。
萧子昱临床是一个中年大姐,她老公正在排椅上睡得正香,察觉到袁珩过来挪了挪屁股腾出地儿,迷糊道:“你也来陪老婆啊。”
不等袁珩出声,他翻了个身又睡着了,嘴里还在嘀嘀咕咕:“这婆娘的肠胃就是虚弱,平时那冷甜的东西可劲儿炫,炫完了自己受罪。”
遇到萧子昱短短几天,袁珩已经有了两次在椅子上过夜的经历,实在没心情抱怨,跟大哥一边一个闭目养神。
萧子昱躺在床上浑然不觉,肋下的闷痛隐隐牵扯他的神经,记忆中好像什么时候也曾这样痛过……
他嫁给太子的那年,袁珩大赦天下,除了死囚之外所有案犯全部释放。甚至还破天荒地摆了中秋家宴,久居深宫的皇子公主、各阶妃嫔皆受邀入席。
后宫前朝久违地热闹了一次,袁珩知道王君爱听曲儿,请来了宫外的戏班,让萧子昱自点曲目。
大宴上萧子昱坐在袁珩身侧,为太子添茶时袁珩勾住了他的束带,“那伶人的腰没有你软,不合格。”
袁珩有些醉了,他向来胡作非为,两根手指挑开繁芜的袍服摸到里面,在腰眼上狠狠擦过。萧子昱手一抖,茶水洒出来些,还怕人看到:“殿下自重……”
中秋家宴,两人如交颈鸳鸯般腻在一处,前来参宴的大臣纷纷摇头叹息。袁珩向来目无礼节,自从将老皇帝软禁后更是从没设过什么劳什子家宴,今天这一场办得轰轰烈烈,还邀请一众前朝要臣,却分明是个鸿门宴。
袁珩这一年的所有举动,无一不是在昭告天下,这男妻他娶定了,那些弹劾的折子最好消停些,别再替来碍眼。
萧子昱怎能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奈何面皮厚不及袁珩,没法儿在人前浪荡。为了引开太子的注意,他主动讲解道:“他跳的那支舞叫《霜天》,是岭南地区民间的舞蹈,又称剑器舞。”
最开始袁珩让他进东宫走动,就是打着给太子陪读,讲解古蜀风物的幌子。
袁珩还是不满意:“这剑也舞得差远了,软绵绵没有力气。”
“伶人而已,都是些花拳绣腿,”萧子昱放好茶盏,一转头,却发现袁珩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袁珩今年也才加冠,平时阴沉着一张脸显得威严,笑起来却如春冰乍破,夹岸桃花纷纷盛开,一片大好的明媚。
萧子昱心头一动,伸手覆住袁珩的手腕:“殿下,你醉了。”
袁珩转而拉住他:“南珠,往后的中秋你也要陪孤一起过。”
萧子昱哄道:“那臣就陪殿下一辈子如何?”
袁珩又摇头:“人生不过几十年,一辈子太短。”
“孤要你生生世世陪在身边。”
话音刚落,舞台上那伶人就乱了脚步,只见他足尖点地一跃,眼花缭乱间竟是持剑朝袁珩刺来!
方才还软绵绵的剑刃锋利如刀,奏乐声骤停,尖叫四起,萧子昱脑中空茫茫一片,只剩袁珩方才的笑容。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狠狠将袁珩推开,那刺客也没料到,剑势稍偏,直直没入萧子昱的肋下!
方才还说一辈子太短,眼下又觉得一瞬太长。
萧子昱只觉得自己小死了过去,那剑刺透了他单薄的身体,透胸而出,随之而来的疼痛让他猝然昏厥。
“南珠!”袁珩的脸上沾了血,神情几欲僵裂,满面的不可置信。
自此之后,萧子昱在床上修养了小半年都没能恢复元气,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替袁珩挡这一剑……或者说,不敢去想明白。
不光是他,这一剑也成了困住袁珩的樊笼。后来他行刺失败,被袁珩囚/禁在东宫,太子殿下双目赤红地压着他,逼迫他,一遍遍问他跟当年那个刺客是不是一伙的,不然为什么救了他,又要来伤害他。
“你从那时候就在骗孤!”袁珩暴怒发狂。
萧子昱从不曾解释,他想说因为当时太子殿下的笑容很好看,想说袁珩讨要的承诺太美好,又想说他脑中一片空白某些反应已成了本能,但这个答案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长夜梦尽,萧子昱一觉睡到天亮,旧梦做到一半断片了,醒来后有种神清气爽的恍惚。
点滴瓶已经空掉,手背上多了张创可贴,他忍不住揭开看了眼,找到个细小的针孔。
天刚蒙蒙亮,雾蓝的天边浮起一道血红。病房里静悄悄的,萧子昱推被下床,走到排椅前站定。
一夜过去,袁珩的下巴上冒了薄薄一层胡茬,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脱下来搭在扶手上,衬衫袖口挽起两折,自然下垂的手腕上蔓延着几根青筋,黑色布料的包裹下能看到肌肉贲张的轮廓。
萧子昱伸出手指,隔着一米多的距离描画他的眉眼,除了没有长发玉冠,袁珩跟他梦境中的太子殿下别无二致。睡着后那双眼睛没有了攻击性,反倒是英挺的鼻梁和线条分明的唇峰更夺人视线。
还没欣赏够,袁珩眼皮轻颤,醒了。整张脸顿时鲜活起来,带上了张扬的情绪:“还看吗?”
萧子昱没想到对方清醒着,反问道:“你没睡?”
“你要不躺上来试试,看能不能睡得着。”袁珩长腿微屈,这一夜睡得半梦半醒,太阳穴隐隐发痛。他向后仰靠在墙上,眉如折剑,斜飞入鬓,喉结轮廓鲜明,像头没睡饱的狮子,脾气大得很。
加入源泰第一天就让老板陪了床,萧子昱觉悟还是有的:“昨晚多谢你的照顾,已经不疼了。”
袁珩看了眼手机,才刚刚七点。本以为会误车,没想到还能提前赶上。他拎着西装站起来,“走,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他手长脚长,蜷缩一晚骨头缝都要长上了,一时间竟然感觉有些脚软,高大的身形晃了晃。
萧子昱看在眼里,心想袁珩本就气虚,又陪他熬了一夜,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熬夜伤元气,等有机会我给你煮些补气血的汤来喝吧。”
“上班第一天就给老板画饼?”袁珩睨了他一眼,“觉得不好意思就多赚钱给我压榨,别整些有的没的。”
说到钱,萧子昱想起来了:“那天的饭钱我已经还你了。”
袁珩点点头,他收了转账,故意没给人回消息,就料想萧子昱会问,“怎么,还要我给你道谢?”
“那我们之前的事算两清了,”萧子昱说道,“我签约源泰之后,是新的开始。”
晨光熹微,驱散黑夜的蓝影,沿着下颌线给人镀了一层毛绒绒的边,袁珩伸出右手:“欢迎你加入源泰。”
萧子昱愣了一下,同他交握。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袁珩知道握手的正确姿势,他们第一次在孟家见面时,他却用掌心包住了他的手背。
像是在呼应什么,远处太阳挣扎着在地平线上一跳,补上了心脏漏掉的节拍。
第24章
两人回到组里集合, 罗力还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拉着萧子昱问道:“萧哥,我师父说你愿意签约源泰了?”
“嗯, ”萧子昱点点头。
“我师父去准备合同了, ”罗力给他拿了份早餐, “萧哥你放心,我肯定努力给你接好资源。”
“你先转正再说吧,”郑鸿拿着份牛皮袋出现在两人身后,“萧先生,你看一下合同内容, 没问题的话我们再走后续程序。”
萧子昱吃着奶黄包把合同认真翻看了一遍。
和他理解得差不多, 经纪公司本质上和古代的梨园很相像。给他们训练,替他们规划未来的成长方向, 帮助艺人争取资源,同时从他们的收益中进行抽水。
萧子昱看了眼分成的比例, 百分之四十。从此之后他赚的钱只能自己拿四成,源泰分三成, 剩下的三成用于他的服化道和摄影等杂项管理, 具体怎么使用要看公司和艺人的协商结果。
他把奶黄包嚼碎吞下, 心中暗暗有了计较。
现代社会的艺人并不如古代好做, 除了不用赎身, 他们的一言一行基本都要由公司说了算。而且看这个分成比例, 除非红极一时出人头地,艺人最后能得到的并不多。
这种运作模式就决定了演员必然是个两极分化极大的职业, 如果做不了魁首, 便只能泯然众人成为公司压榨的工具。袁珩说得倒是一点也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