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子昱声音哽咽,手足无措立在原地。
当年身在东宫, 他无数次幻想过同师门重逢的场景,后来任务失败,希望也消磨殆尽,经年来的愧疚和自责压垮了他,蜀国破城当日,他自觉无颜苟活,一把火焚尽自身,只愿赎罪。
如果不是他,梨园就不会被牵累,受制于蜀王,萧谨川不会因为逃跑被打断腿骨,再难站立。若他能掣肘袁珩,对方便不会铁了心南下伐蜀,故园踏破,众叛亲离。
他数不清自己的罪责,到头来尽是亏欠。乍然见到故人,竟是忧惧大于感激,这当头一棒抡得实在,像是将他打懵了,腿脚发软就要跪下。
萧谨川赶紧上前将他接住,手掌抵在后心,将人结结实实拢在怀里,百般滋味沉淀下来后只剩心疼:“南珠,别怕。”
“不要怕,师兄来了。”
胸前的一小块布料逐渐湿润,白鹤图样沾了水,少去几分清冷姿态,多了几分人情百态。萧谨川心中痛惜,闭目间也垂下泪来,南珠入梁时只有十五岁,腮边的娃娃肥还没褪尽,长大后竟是这般俊秀好看了。
看到宰鸡杀鱼都要捂起眼睛的孩子,蜀王竟要他去杀人,杀的还是那位残暴阴骘的太子长风,怎么可能不害怕。
良久,萧子昱起身,两只眼皮微微红肿,初见兄长就变成这副狼狈样子,他顾不上羞愧:“师兄,梨园其他人呢?师父呢?”
萧谨川摇头叹息,“转生轮回之事本就无法探寻,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他们,并无下落。”
在茫茫人海中寻到前世缘分已是上天恩赐,萧子昱不敢奢求过多,他嗓音湿润,仍不能平复:“我见到袁珩了。”
萧谨川恢复记忆尚早,袁珩又是公众人物,他一早就关注着对方。直到几个月前萧子昱突然出现在大众视野,他暗中遣人调查,得知萧子昱已经签约了源泰。
萧谨川脸色不算好看:“签约源泰,可是那袁贼逼迫你?”
“没有,”萧子昱解释道,“袁珩他,没有恢复记忆,我们在一起只是寻常相处。”
“你们在一起?”萧谨川敏锐地抓到重点,“你们住在一起了。”
这要从他在孟家的经历开始算起,萧子昱迫切道:“说来话长,我之后慢慢给师兄解释,当年……”
他垂下眼睫,似是胆怯也似是恳求,终于狠心问出来:“当年袁太子破蜀后,梨园同门可有遣散?”
这已经是最委婉的问法,蜀王宫破,从朝臣到下人无一幸免于难,严重者甚至被株连家族,一个小小的梨园,被合并在乐坊里,乱世怕是凶多吉少。
萧谨川神色空茫了一瞬,思绪像是回到了战火动荡的那几年,他回过神,语气里带着困惑:“梁军并没有为难我们。”
萧子昱蓦地愣住,一句话让他向来聪慧的大脑死了机:“这是什么意思?”
萧谨川不会记错,梁军攻入蜀王宫时只擒了贵族,并没有波及下人。有个副将军亲自来到乐坊,拿着名册一一把梨园子弟分拨出来,带到军帐里安置。
他当时身有残疾,无法多做走动,副将军便安排了一个士兵全程背着他,饮食穿衣照顾得无不尽力。
“当时我们还想,看来那袁贼确实对你上心,才能保全我们一条性命,”萧谨川牙关暗咬,泄出一丝悲愤,“谁知等我们到达北梁,沿路看到百姓挂出缟素,才知道王君已经殁了。”
萧子昱怔忪片刻,只觉得胸口沉闷,满腔滋味堵在喉间:“那后来,你们……”
“袁珩将我们安置在了馆娃宫,同时兼任演出和教习,按月发放俸禄。”萧谨川说道。
身处乱世,能够在宫中谋个一官半职算是天赐的机缘,梨园逐渐安顿下来。萧谨川行动不便,拄着拐杖在宫中四处奔走,打听萧子昱的死因,搜寻萧子昱的遗物,可是宫中人对王君讳莫如深,半字都不肯透露。
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跪在青云殿外求见梁太子,袁珩每天上朝理政对他视而不见,第三天直接找人把他抬了回去,在馆娃宫关了七天紧闭。
萧谨川回忆道:“那时起袁珩就有些奇怪,宫中不许祭奠王君,到了忌日,他却只身回到东宫枯坐一整天,不进水米,第二日照常上朝。”
萧子昱声音发哑:“年年如此?”
“我只在宫中呆了一年,”萧谨川摇头道,“我本就是个废人,在馆娃宫也无甚用处,既然寻不到你的消息,我便请辞出宫,就此云游。”
还有一层原因被咽了下去,袁珩善待他们,其实是对王君的补偿,萧谨川心中门清,斯人已逝,他却做不到释然。那是他最小的师弟用性命换来的安稳,他无福消受。
一整个下午萧子昱都魂不守舍的,萧谨川看着心疼,他知道萧子昱的口味,让厨房多添了一道青菜豆腐,一道清滚鱼头汤,萧子昱只吃了半碗饭就再也咽不下了。
真相被揭开的那刻,他并没有想象中释然,袁珩既然打算保全梨园,为何在出兵之前不肯见他,明明惦记着王位,又为什么没有登基,是像师兄那样云游去了,还是……
他不敢往下细想,人还在课堂上,有镜头对着,回过神来时萧谨川已经开始教下一个动作。陆彦和艾瑞克跟不上趟,他这个向来灵活的人竟也忘记了如何摆弄四肢,一个跳步差点把自己绊倒。
“萧子昱去旁边休息一下,”萧谨川刷地合上手中折扇,眼角眉梢俱是忧虑。萧子昱还没跟他挑明同袁珩的关系,后者劣迹斑斑,别是蛊惑了他的小师弟。
熬到拍摄结束,连导演都发现了他的异样,主动上前道:“子昱不舒服就先休息一下,用不用去医院看看?”
“今晚先让他住在我这里吧,”萧谨川提议道,“青岚园有私人医生,可以帮忙检查。”
众人按原路回家,罗力陪萧子昱留了下来,他做好了照顾人的打算,却没想到园子里保姆厨师一应俱全。老管家将他们带去西边两间相邻的客房,位置深幽,丝毫不会被打扰。
萧子昱晚饭喝了半碗白粥,勉强恢复了些气色,萧谨川亲自到屋中陪他,刚坐下来,萧子昱手机便响了,袁珩的名字明晃晃弹了出来。
还是视频,萧谨川气不打一处来:“他找你有何事?”
“可能是工作上的事,”萧子昱直觉这两人相见会出问题,可耻地卖了个惨,“哥,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下,我很快就好。”
从前萧子昱叫兄长,叫师兄,还从没亲亲昵昵地叫过哥,萧谨川的脸有些绷不住:“最多十分钟。”
萧子昱轻咳一声,尽量不让人看出端倪,这才点了接听:“喂?”
袁珩还在办公室,这阵子为了逼吴先勇,他对出过问题的项目主管一一审查,加重了批责,搞得业务部氛围紧张。对高管的调查不是小事,部分董事表达了不满,压力下来得有人顶。
他喝了口冰美式,亦是伪装出一副坚不可摧的淡定:“今天拍完了?这个时间打来,还以为你不会接。”
萧子昱忘了跟师兄约定时间的事,想多听一听袁珩的声音,他磋磨着话题:“那你还要打。”
袁珩理所当然道:“凡事没有绝对,如果你接了,我看到你的样子,听到你的声音,就是赚到了。”
萧子昱总是习惯不了这番直白,还没想好怎么回复,就见袁珩突然靠近屏幕,过分清明的视线将他打量了一遭,五官线条分明,鼻高目深,就算放大后也让人挑不出错来。
他心头惊跳,生怕叫人看出端倪,五分心虚靠剩余的五分演技强撑着:“你看什么?”
说话间,袁珩又懒洋洋靠了回去:“眼皮有点肿。”
萧子昱中午哭了五分钟,下午拍摄前还用冰袋敷过,到现在已经基本看不出痕迹,没料到袁珩的眼睛这么尖利。
他想了一个新词汇来评价:“你的眼睛像探照灯。”
“别吓唬人,”袁珩追究道,“眼皮为什么肿了?你们真人秀还有哭戏?”
“只是昨晚没睡好,”萧子昱说道。
纠缠下去容易出破绽,他决定先发制人:“为什么突然打给我?”
袁珩:“下周一是源泰文化成立八周年,所有艺人要回来参加周年纪念。”
萧子昱回想了一下,下周一他们刚刚完成古典舞的学习计划,上交作业后有三天的休息时间,可以自由活动,他应了下来:“我会出席。”
袁珩从书桌上捡了一支笔转着,像是在逗弄谁的手指:“这么爽快。”
萧子昱盯着他的姿势,心中却想,当年袁珩批奏折不耐烦了,也喜欢甩笔杆,但当时都用毛笔,墨点溅得满桌案都是。每当这时,他就会从袁珩手里把笔夺下来,洗净晾好,放在他够不到的地方。
自己走后,袁珩伏案的深夜,有没有人会帮他洗笔磨墨,头疾犯了时,又是谁替他按摩舒缓?
萧子昱拉回思绪,正色道:“周年纪念这种事,向来都是罗力安排,你袁先生亲自通知,说明很重要。”
“想反了,”袁珩用笔尖点向屏幕,略胜一筹,“被通知的人比较重要而已。”
萧子昱无言,话说尽了,通知的事情到位了,他却仍不想挂断。天色已经不早,他问:“你还不回家吗?”
“马上就走。”袁珩报备完,敏锐道:“今天怎么这么黏糊,受刺激了?还是想我了?”
袁珩往常这样问,萧子昱多半会顾左右而言他,此刻却有些支吾,因为他心思做不了假,此时此刻确实想亲眼见到面前的人,那是一份智能手机无法传达的迫切。
见他这副样子,袁珩也下意识放慢了呼吸,语气不变,却带上了十足的小心:“怎么不说话?”
“我确实给你准备了礼物,”萧子昱眼神飘忽,去承认昨天的事。
袁珩顺着他往下说:“准备了什么?”
“一份保密,”萧子昱说道,“另一份……你喜欢我昨晚唱的长桥月吗?”
袁珩哪敢不喜欢,点头太殷勤,他并起双指点了点桌面:“喜欢。”
萧子昱得到肯定的答复,也放下心来,“我为它编了一支舞,送给你。”
第62章
在青岚园学舞的日子过得很快, 萧谨川按照他们的所长,将四人分成了两组。艾瑞克和陆彦学习风格明快的健舞,萧子昱和温辞则学习与之相对的软舞。
健舞的动作凌厉帅气, 矫健刚劲, 很快勾起了艾瑞克的兴趣:“我知道要交什么结课作业了, 我要把中国的健舞和krump结合起来。”
“你现在就嚷出来不怕我剽窃你的创意。”陆彦玩笑道。
“你学不来,”艾瑞克得意地甩甩头发,“只有我这种half-half的血统才能跳出中西合璧的感觉。”
“你可得了吧,”陆彦不屑道,“反正到时候有专业老师和观众评分, 你可别被我比下去。”
萧谨川用扇柄敲了敲手心, 把暗呛的两个人分开。萧子昱的功底他放心,转而检查起不怎么出声的温辞。
温辞的古典舞基础不算坏, 但不知为何,他跳的时候总有些放不开手脚, 萧谨川劝道:“技巧和功力是死的,人是活的, 不要被现有的框架束缚住。”
温辞停下, 跳了几次都不能让人满意, 不免有些沮丧:“对不起, 老师。”
温辞指点着他的动作, 用扇尾抵在他腰间, “这里再塌一些,上身保持平稳。”
温辞脸色一变, 像是被戳到痛处, 他忍着疼把动作做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萧谨川这才道:“你不该对我说抱歉, 想一想学习古典舞的初衷,仅凭热爱做不成一件事,但没有热爱,你连开始的动力都没有。”
温辞有些羞愧:“我没有天赋。”
“没有天赋不代表你不能做好,”萧谨川说,“只要你渴望登台,一切就皆有可能。”
温辞怔了半晌,爬起来继续练习。他垂着头,眼泪落在垫子上砸出一个个小圆斑,不知道在反驳谁:“已经来不及了。”
录制进行一周后,节目组公布了内部数据的涨幅情况,萧子昱个人直播间播放量在四人中一骑绝尘,微博粉丝数也蹭蹭上涨。活粉战斗力最强,纷纷喊话八十万粉福利。
“萧哥,要不你改天给他们发个粉丝福利吧。”罗力看着数据笑得满脸开花,“感觉年薪百万在召唤我。”
“粉丝福利是什么?”萧子昱问道。
“就类似奖励,达到一定粉丝数之后掉落额外物料,”罗力说道,“哪怕开直播唠唠嗑也行。”
萧子昱最近一直在编舞,先答应下来,没说明确切日期:“直播我没有试过,还需要准备一下。”
“不着急的,”罗力摆摆手道,“你们结课作业需要观众打分,还是先完成眼下的录制再说。”
为了增加节目的看点和观众的参与度,他们的编舞作业会直接提交到节目组,连萧谨川的手都不会过,届时在平台公布出来,由观众参与打分。
四位嘉宾的舞蹈功底不同,观众也不是古典舞的专家,因此打分制度基本是为了趣味性,也不会有实质性的奖惩。
即使这样,萧子昱还是做了十足的准备,不为节目,而是他想给自己的一个交代。
前世无法完成的襟抱,今生尚未实现的志向,欲扬先抑,讲述的是他两世的人生。月圆那天,他在温辞面前跳的只是一小部分,那些难以诉述的真情和耻于开口的爱意亦是其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说这是送给袁珩的礼物,是想用这种方式隐晦表达自己经历过的岁月史书,以及两世以来那些隐秘而复杂的情感。
要是袁珩无法恢复记忆,他就当是对过去的告别,未来如何,且行且看;要是袁珩之后恢复了记忆,他就当做一种表态,放下芥蒂和纠葛,他也想向对方更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