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归不紧不慢吹了吹茶:“一切都有定数,袁先生也不必瞪我,没有同您讲是因为青云寺有义务保护香客们的隐私。”
“法治社会,和尚也难做。”
萧子昱无心品茶,手指捏着茶碗边沿,指节微微泛白:“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渡归没有着急回答,而是道:“萧先生肯定知道兰花盖吧。”
萧子昱指尖一顿,兰花盖是钻心蛊的一种,当年蜀王给他下的就是这种。蛊虫在血脉中游走,每月需要吸食特质的兰花花蜜,不然便会深入心脉,发作起来如万蚁啃噬,痛不欲生。
渡归继续道:“据贫僧所知,兰花盖需要吸食的花蜜极其稀有,兰花必须用特定秘法培植,三年一开花,花蜜采下后需要立刻炼化,这种技术只有蜀国王室的大巫才能掌握。”
萧子昱略微抬高了音量:“渡归大师谈及这些是什么意思?”
后者不紧不慢说道:“除了花蜜,还有另一种方式可以抑制兰花盖的活性,使其进入休眠状态。”
萧子昱心头一凛,想到上辈子他被软禁后,袁珩会定期让他服下一种特质的药丸,苦涩甜腥,个头极大,需要咀嚼才能咽下。
好像有什么真相要呼之欲出,萧子昱声音颤抖:“那是什么?”
“蜈蚣脚,毒蛇蜕,金蝉翅,蝙蝠涎……更重要的,是要有一味药引,”渡归说道,“那就是天子的心头血。”
袁珩命带龙魄,就算屈居普通皇子之位,也是不折不扣的天子血。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良久,萧子昱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看向袁珩:“你给我吃的……”
“实不相瞒,那保命丹药,就是上辈子贫僧研制的。”渡归慢悠悠道。
萧子昱死死盯着他:“这血,如何取?”
“别问了,”袁珩搭上他的肩膀,触手一片僵硬,“南珠,你太紧张了。”
萧子昱却不看,魔怔了似的,重复道:“怎么取?”
“贫僧有一柄特制的取血刀,”渡归沾了些茶水,在桌子上描摹:“刀柄长半尺,取血时入肉一寸,插入心室便可取血。”
水渍蒸腾的很快,刀身狰狞的痕迹渐渐淡去,萧子昱眼前却始终有那个可怖的轮廓。他木呆呆的,像是无法消化,曾以为袁珩用药吊着他的命是为了折磨他,没想到那药竟是这样来的。
袁珩叹了口气,早知道会是这种结果,他将人往怀中带了带,玩笑道:“我囚你三年,为你流三年心头血,算不算功过相抵了。”
萧子昱推开他,前后某些无法串联的地方也变得清晰起来,他转向渡归:“袁珩的头疾……”
“正是取心头血所致,”渡归解释道,“用血压制蛊虫,好比渡魂相克,造成魂魄上的残缺,生生世世都不会消弭,除非……”
“除非什么?”萧子昱问道。
“除非与服药之人阴阳相合,肌肤相触,便能缓解一二。”渡归说道。
萧子昱想到袁珩头疾发作时,各路太医都束手无策,他却总是能将人安抚下来。竟不是因为按摩手法高超,而是他身上带有袁珩的心头血。
“用药丸可以压制蛊虫,却无法彻底拔除,中蛊的人仍会受其所累,”渡归继续道,“唯一破解的方法还是要找到下蛊人。”
当年袁珩伐蜀,只讨伐王室,却不伤百姓,原来是因为……萧子昱几乎将茶盏捏碎,心里窝着一股火,却发泄不出,将五脏六腑烘得滚烫:“袁珩,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袁珩沉声道:“以当时的情况,你会信我吗?”
不仅不会信,还会舍命相阻。两人情投意合的五年是真的,反目成仇的三年也是真的,就连袁珩也说不清,当初用心头血救下萧子昱,是因为恨,还是因为其他。
萧子昱维持着摇摇欲坠的防线,冷然道:“帝王将相,做事竟如此不过头脑。”
“只要你当年对我有过半分情谊,死不足惜。”袁珩贴近他,漆黑瞳仁里的光都纤毫毕现:“你敢说你没有?”
萧子昱心头巨震,上辈子对袁珩的情谊曾是他愧疚的祸根,像经年藏起的一块疤,捂烂了,破败不堪呈现在人前。他控制不住心中酸涩,泪水汹涌,嘴唇翕动说不出半句。
袁珩狠了狠心,不再让他逃避:“如果没有,你不会舍身为我抵挡刺客,不会将那一剑刺偏,更不会在我头疼时次次安抚……你敢说那《长桥月》是今生才想唱的,后四折的缱绻情丝又是从何而起?”
袁珩替他抹去眼泪,掌心刮痛了薄薄的面皮,嗓音里像是带着血腥气:“喜欢我就让你这么难受?”
萧子昱彻底崩溃:“可我心里有愧!”
“萧谨川现在好好的,他大概同你讲了,上一世我并没有为难他们,”袁珩抚着他的长发,“这一切都不是因你而起,真正犯错的人早在一千年前就已经付出了代价。”
“蜀王和大巫有幸成了鄙人的试药傀,足足用了五百多日才放他们投胎,”渡归说完摇摇头,“阿弥陀佛,佛祖怪罪。”
萧子昱茫然怔忪,被袁珩捧着脸颊,像一尊晶莹易碎的琉璃像。
“我说过,道德感太高不是一件好事,”袁珩同他对视,“我不想你愧疚,自责,陷入怪圈,隐瞒不说,因为这是我的一厢情愿。”
“现在你知道了,同样不要去怀疑自己,有些事不想承认也没关系,我们今生重新开始。”
萧子昱泪流了满颊,却不是伤心,更多的是如释重负,他所纠结的,忧惧的,自己都没认清的,没来得及开口的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
“没什么不好承认的,”萧子昱同样坦白,“不管前世还是今生,我对你的情意亦没有作假。”
捧在颊边的手掌滑落肩头,将人紧紧揽入怀中,袁珩闭上眼睛,眼眶赤红,大手掌着萧子昱的后背,□□有力。
长发叫人按住了,扯得头皮有些发疼,萧子昱倚在袁珩胸口,感受到宽厚硬热的踏实。
良久,直到呼出的空气都变得暖热潮湿,袁珩终于舍得把人放开,鼻头眼角具是晕红,这人何时哭成这样过。他低声问:“是不是害怕了?”
萧子昱摇摇头,没忘记生气:“你不该骗我。”
“打也打了,问也问了,”袁珩说,“别跟自己生气,好不好?”
萧子昱问道:“疼吗?”
袁珩怔道:“什么?”
“巴掌。”
“小兔子力气,”袁珩抓住他的手指捏了捏,“就是吓了我一跳。”
“对不起,”萧子昱郑重道歉,“我一时冲动。”
“那要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袁珩低头同他额头相抵,“真要追根溯源,还有两辈子的破烂账,件件都分个轻重缓急?”
早分不开了,萧子昱聊做补偿,抬头吻上了袁珩的侧脸。
第72章
更深露重, 山上夜风寒凉。从青云寺出来,袁珩脱下外套,将萧子昱包裹住, 两人一同往山下走去。
渡归站在寺庙门口, 目送他们离开, 华真在旁边陪着他,眼神错愕:“贵客旁边那个是……”
“那是贵客的贵人,”渡归缓声道。从萧子昱开始落泪时,他就退出了房间,将一方院落留给两人。
山路难走, 袁珩紧攥着萧子昱的手臂, 后者挣了挣:“没事。”
动情的是他,难为情的也是他, 渡归还在身后看着,萧子昱感到不自在:“我自己可以。”
袁珩不松动, 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指:“说飞就飞,这黑灯瞎火的我可抓不住了。”
他另一手里还提着摔碎了的椰蓉月饼, 萧子昱说道:“碎都碎了, 你还捡回它来做什么?”
“碎了也是可以吃的, 不要浪费粮食, ”袁珩说道, “亲手做的月饼, 打算来送给这儿的和尚?”
萧子昱听出一丝不满来:“还有一盒随行李先送回蓝海了,咸蛋黄味的。”
袁珩霸道专断心眼小:“统共就两盒, 你还要送一盒, 下次去商场买盒美心就行。”
下山路又封了,但执勤的保安认识袁珩, 从保安亭里探头出来:“袁先生,今天怎么呆得晚?”
袁珩揽着怀里的人,神色如常:“处理了点事情。”
揽胜停在拐角处,他先帮萧子昱拉开副驾的门,把人安顿好,这才回到驾驶室:“一下飞机就过来了?”
“是,因为想到是中秋,”萧子昱道,“先前华真和尚说老住持只有中秋和新年才会回来。”
原来是这样,袁珩发动车子,单手将揽胜掉头,另一只手覆在萧子昱的手背上:“怎么找到这里的?”
“《青玉案》的编剧杜若潮,是渡归还俗前的外甥,”萧子昱轻声道,“那个本子你看过吗?”
袁珩没看过,但《青玉案》播出后他看了几集:“怪不得感觉雷同,原来是借鉴到我身上了。”
萧子昱默了半晌:“要是我没发现这里,你是不是打算永远都不承认。”
袁珩没有掩饰自己的忧惧:“我怕你知道真相,会像上辈子那样不惜死掉也要离开我。”
“不会的,”萧子昱抿唇,“师兄都已经告诉我了。”
“萧谨川是一个意外,”袁珩说道,“我没想到还能遇见他。”
拐上高架,袁珩才又道:“你师兄上辈子在蜀国被人打断了腿,我找人给他做拐杖,打轿子,结果他一瘸一拐跑到长青宫来编排我,非要我给他一个说法。”
抓着萧子昱的大手紧了紧,他听袁珩继续道:“我的人没了,上穷碧落下黄泉都不一定能找到,还要我给他说法……后来萧谨川要出宫云游,我这才八抬大轿给他送走了。”
话音刚落,中控台上扔着的手机响了起来。袁珩两只手都占着,萧子昱将手机拿下来看了一眼:“是袁烨。”
袁珩说:“应该是叫我回家吃团圆饭,不用管。”
袁启安虽然不是人,但薛金玲好像还不坏,而且袁珩对这个弟弟颇为上心,萧子昱劝道:“中秋是大节日,还是回去吃吧。”
袁珩担心他的状态不佳:“可以吗,不急着吃这一口。”
“我没事,”萧子昱说道,“走吧。”
气氛短暂地沉默了一瞬,萧子昱终于忍不住问出口:“袁珩,你是不是对薛姨有什么看法?”
他问得谨慎,是因为毕竟没有经历过袁珩的身世,但几次短暂的接触,他觉得这个女人虽然软弱,心思却很周全,性格也不争不抢,袁珩对她的态度好像过于冷漠了些。
“我妈去世之前,她就跟袁启安有接触了,还没嫁进袁家就有了身孕。”袁珩说道,“她跟袁启安结婚时刚过我妈一周年忌日。”
萧子昱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一层:“对不起,我……”
“没关系,”袁珩扶着方向盘,静静盯着路面,“如果不是她张罗着娶男妻,我也不能名正言顺接近你。”
萧子昱看向窗外光怪陆离的街道,突然明白了违和之处在哪,袁启安卧病在床,很多事无法亲历亲为,就算要跟袁珩娶男妻,也必须得有人张罗。
这事放在明面上不太光彩,薛金玲如此费心,到底是顺从袁启安的意思,还是要给袁珩难堪。
许久没回美林苑,绿化树和草坪都已经修剪过两茬,家里的保安大叔惊奇道:“袁先生回来了!”
袁烨站在院子里喂蚊子等他们,远远看见车灯就开始招手:“哥!”
两人下了车,袁烨小跑过来,“嫂子也来了!”
萧子昱有些惊讶:“电话都没接,你怎么知道我们会来?”
“碰碰运气呗,”袁烨挠挠头,“饭都已经做好了,就缺你们两双筷子。”
四人吃饭没用大圆桌,凑在小方桌前,果然摆满了一桌子,薛金玲正站在桌边盛汤:“珩儿,子昱,快来坐。”
袁烨从地下酒窖里拿了两瓶红酒:“哥,要喝吗?”
袁珩看向萧子昱,没想到后者竟然点点头:“那就来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