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内科的诊室出来以后,云游再一次回到了发热门诊,他烧得太厉害了,医生给他上了抗生素和糖皮质激素,然而对于一众心内科和心外科的医生建议他手术的事情,他却迟迟没有拿定主意。
他并非不信任医生,也并非不信任医院,虽然和几位医生只有着短暂的接触,但他相信几位医生都是好人。
可是他却还是没法立刻接受医生们给他的建议,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很乱,塞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自打云游记事开始,“心脏病”这三个字就一直时时刻刻伴随着他,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
直到今天,他才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是不能完全接受“心脏病人”这个身份。
凭什么啊,云游想,他是做过什么很过分的事情吗?为什么上天要拿这件事一次次地来惩罚自己?
为什么他要在很小的时候就承受开胸的大手术?
为什么他要在之后的十几年里活在发病的恐惧里?
为什么哪怕这样还是不够,要让他经历了那些之后,还要经历第二次的手术?
这次手术过后就能解脱吗?
还是,又要继续活在“心脏病”的阴影里?
情绪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看似无声无息,却不能完全被理智所控制。
云游知道自己不是最倒霉的那个,他知道世界上比他不幸的人还很多,但此时此刻,他却根本无法释然。
“嗡嗡€€€€”
“嗡嗡€€€€”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云游的思绪。
云游怔怔地回过神来,拿起手机,发现是陆寒山打来的电话。
“喂……”云游迷迷瞪瞪地,下意识地摁下接通键,陆寒山的声音从电话那边儿传来,问他,“这会儿在哪?我已经到长桐了,现在过去找你?”
云游又是一愣,余光瞥到手机屏幕左上角的时间,这才突然意识到,原来这会儿已经是下午了,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医院里待了快一天的时间。
“不、不用了……”云游张了张口,看了看身边儿的吊瓶,下意识地拒绝道,“我吊针已经快打完了,一会儿就回家了,你来我家找我吧。”
“怎么就回家了?”陆寒山有些意外,问他,“医生是怎么说的?具体是什么情况导致的?情况严重吗?”
“就是普通的感冒发烧。”云游咬了下嘴唇,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快一点儿,“我之前不就跟你说了嘛,我可是医学生,自己给自己诊断没问题的。”
陆寒山的尾音微挑,显然并不相信云游说的话:“真的?”
云游的语气不自觉地加重了一些,似乎是在说给陆寒山听,也是在说给自己听:“真的,你信我。”
作者有话说:
[1]问诊内容参考了互联网上的大病历模板。
[2]专业知识参考医联媒体-罗勇医生对相关问题的回答以及人卫出版社第九版《内科学》《外科学》《诊断学》。
第71章 “不生气吗”
太混乱了,云游想。
他真的不是故意想要欺骗陆寒山的,只是他真的没有做好跟陆寒山坦白的准备。
不仅仅是陆寒山,爸妈那边儿他也没想好要怎么说,甚至自己这里,他都没想好要怎么交代。
彩超的结果就放在云游的手边儿,挂号的凭条也还在裤兜里塞着,但云游就是有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好像这只是自己的一场噩梦,醒来以后,世界就会恢复如初。
隔着电话的听筒,云游的声音显得有些缥缈,陆寒山的语气于是更急切了一些,问他:“你在哪家医院?我现在去找你。”
“我不都说了让你不要来了嘛,”或许是因为心虚,也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云游的嘴唇张了又闭,没忍住,对着陆寒山发了火,“你干嘛一直要过来啊?就这么不信任我吗?”
“我、我没有……”陆寒山很少听到云游用这种语气说话,不自觉地磕巴了一下,有些慌乱地解释道,“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云游,我只是在担心你……”
“不用担心我,我很好。”云游的语气更冷漠了有点儿,说,“不要来医院里找我。”
“……好,我知道了。”电话那边儿,陆寒山沉默了片刻,试探着问道,“那我先去酒店放东西,等你回来了我去你家找你,可以吗?”
“我、你……”云游的嘴唇张了又闭,最终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你先去酒店吧,等我回去了去找你。”
原本云游还想拒绝的,可陆寒山的语气太委屈了,可怜巴巴的,让云游根本不舍得对他说一点儿重话,自然也不舍得拒绝。
算了,云游想,见面就见面吧,他也挺想见陆寒山的,只要不让陆寒山知道自己心脏的事情,其他什么都好说。
挂断电话以后,云游把彩超报告单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裤兜,又把挂号的凭条当场丢进了旁边儿的垃圾桶,确认没有留下什么证据,这才安心下来。
两大瓶水很快就输完了,拔了针以后,云游先回家了一趟,把彩超单子放回了家,这才重新出门,到了陆寒山定好的酒店。
酒店就是陆寒山常住的那个,云游已经来过很多回了,然而站在房间门口,云游还是犹豫了好久,这才终于敲响了房门。
毕竟两人刚刚才闹了一通,虽然陆寒山嘴上没说,但云游还是觉得他可能会不开心。
房门打开了,陆寒山的脸上却丝毫不见一点儿愠色,看到云游过来,他反而很高兴地弯了弯眼眸,问他:“现在感觉好点儿了吗?”
云游张了张口,一时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了,陆寒山又说:“还站在外面干什么?进来吧。”
“……哦,好。”云游沉默了两秒钟,这才慢吞吞地走进了房间里,一边儿试探着问他,“你在干什么?处理工作吗?”
陆寒山的态度太自然了,反而让云游有点儿不太放心,毕竟在一起这么久了,云游很了解陆寒山,知道他不是那么轻易妥协的人。
“嗯,手上还剩下一点儿尾巴,马上就处理完了。”陆寒山点了点头,顺势去给云游接了一杯热水,递给他,说,“你先稍微等我一下,大概十分钟,我马上就好。”
“嗯嗯,好。”云游接过他递来的杯子,安安静静地在床边儿坐了下来。
不是没想过要问陆寒山,可每次话到嘴边,云游又会重新把它咽下去,他害怕陆寒山追问自己的病情,那他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的过去。
十分钟后,陆寒山非常守时地放下了电脑,坐在了云游的身边儿。
“还烧吗?”陆寒山伸手摸了摸云游的额头。
云游心里警铃大作,连忙摇头道:“不烧了,已经没事儿了。”
“嗯,那就行。”确认云游的额头不烫之后,陆寒山很自然地收回了手,又问云游,“明天还要去输液吗?”
“估计还要再去输个两三天,巩固一下。”云游犹豫了片刻,又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那个……这几天你都不用陪我去了,我自己去就行。”
“行。”陆寒山很爽快地答应了,说,“刚好我手头还有些工作没有做完,我趁这几天加加班,等你病好了,我们再一起出去玩。”
云游的眼睛眨了又眨,偏头看了陆寒山好几眼,终于忍不住了,问他:“你不生气吗?”
陆寒山挑眉:“嗯?”
“就是……我刚刚在电话里朝你发脾气。”提起这个,云游还有些不好意思,讷讷地低下了头,很小声地补充道,“而且还不让你跟我一起去医院。”
“要听实话吗?”陆寒山问云游。
云游点了点头,说:“当然!”
“确实是有点儿生气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那么躲着我。”陆寒山绷着唇角,语气冷冷的,云游更内疚了,脖子不自觉地缩了缩。
陆寒山被他这幅小心翼翼地模样逗笑了,伸手捏了捏他的后颈,把他揽进自己的怀里,说:“不过我后来想想,自己的脾气似乎也没有好到哪儿去,我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躲过你。”
“你、你那……”云游十分顺从地靠在他怀里,听他这么说,脑袋里闪过了无数场景,从高中到现在,云游撇撇嘴,有些无奈道,“你那脾气确实,我都不稀得说,特别是高中那会儿,你经常莫名其妙地就不理我了,还得让我颠颠儿地凑过去哄你。”
“当时不懂事,喜欢你又不敢承认。”这会儿的陆寒山已经可以十分坦诚地说出自己当时的心情了,他笑着说道,“现在想想,如果我当时就主动一点儿的话,说不定咱们还能在高中偷偷早恋一回。”
“我才不会在高中和你谈恋爱呢,我那时候可是一心要考大学的。”云游当即否认,却也忍不住开始回想起过去,“不过也不一定,我一直特别心软,如果你当时装得可怜一点儿的话,念着咱俩认识那么多年的份儿上,说不定我还真就同意了……”
“不同意也好。”陆寒山的唇角微微掀起,说,“毕竟就算在一起以后,我的脾气也并没有变好很多,如果咱们高中就谈恋爱的话,说不定真的会让你气得学不下去习。”
“其实也还好吧……”云游仔细思考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道,“现在想想,其实不能说你是‘无缘无故’不理我的,你明明是‘有缘有故’,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我表达。”
陆寒山挑了下眉,不置可否,转而问云游:“那你呢?”
云游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什么?”
“你也不是无缘无故想要躲着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陆寒山重复了一遍云游刚才的话,他故意说得很慢很慢,偏过头,认真地注视着云游的眼睛,问他,“……对吗?”
“……嗯。”云游咬了下嘴唇,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他的目光,说,“……对不起,陆寒山,我真没想好要怎么跟你说,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好吗?”
“没关系的,你不用和我说对不起。”陆寒山摇了摇头,哪怕云游没有看着他,他的表情依然是温和而平静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情绪,只要你不是要和我分开,我都可以尊重你的选择。”
“我不会和你分开的。”云游立刻摇头,他知道陆寒山在害怕什么,伸手握住了陆寒山的手,跟他保证道,“我不告诉你绝对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你了,你相信我。”
“信你。”陆寒山的牵起云游的手,在他的手背上轻轻亲吻了一下,说,“不要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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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几天,陆寒山果真信守承诺,一次也没有跟云游去过医院,甚至都没有跟云游提起过这事儿。
云游的这场感冒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医院挂了两天吊针之后,他不仅烧退下去了,就连咳嗽和鼻涕都没有了,一场病消失得干干净净,好像从来没有来过。
快过年了,云游家照例开始准备年货,今年与以往不同,陆寒山也加入了进来,先是帮着一起采购,后来又帮着贴了对联儿、炸了丸子。
云游今年是纯吃的角色了,刚出锅的红薯丸子热气腾腾的,是云游的最爱,然而看着一大盘金灿灿的红薯丸子,云游却没有什么胃口,他不想让家人发现端倪,这才勉强吃了两个。
他的感冒确实是好了,可那份拿回来的彩超单却在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他的心脏出了问题。
云游无数次地想把那一纸报告撕掉,但他却很清楚地知道,这样解决不了问题。
爸妈和陆寒山都在厨房里炸丸子,云游随便找了个借口,溜回房间,又拿出了那份超声报告单。
报告单的纸质很厚,但耐不住云游反复地翻看,原本平整的纸张已经变得皱巴巴的,拿在手上像是马上就要被扔掉的垃圾。
看得次数太多了,诊断那栏的几行字云游几乎已经会背了,但他却还是用手指不断地描摹着,仿佛要把那些字全部刻在脑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云游无意识地抬了下头,忽然发现自己的房门是打开的,而陆寒山正依靠在门栏边,目光定定地看着他,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你、你干什么?”云游下意识地把手里的超声报告藏在了背后,佯装不满地问陆寒山道,“你来我房间怎么不敲门啊?”
陆寒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朝他伸出了手,问他:“在看什么?让我看看?”
“没什么。”云游咕哝着糊弄了一句,又立刻问道,“红薯丸子都炸好了吗?我都已经闻到香味儿了,让我去尝尝。”
说着,云游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超声报告塞进抽屉里,然后拽着陆寒山的手臂就要往外走,但陆寒山没遂他的愿,反手扣住了他的手腕,又问他:“在看什么?我看你盯着看了好久了。”
“我……我不想说,”云游实在是瞒不过去,别过眼睛,拿出他之前说过的话来搪塞,“你不是说尊重我的想法吗?那你就不要再问了。”
“我很想尊重你的想法。”陆寒山顿了一下,说,“但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了,这几天我来你家,你总是躲在房间里偷看这个,我已经见到过很多次了。”
云游张了张口,还想辩解,陆寒山又开口说道:“我没偷看过你的东西,但依照我对你的了解,能让你有这种反应的只有一种可能……”
他顿了一下,偏头看向云游的眼睛,问他:“是你的心脏又出问题了?还是……?”
“我没有。”云游张了张口,几乎是下意识地否认道,“我的身体好的很。”
云游也不知道这样否认有什么意思,明明陆寒山都已经猜到了,但他却还是不愿意承认,要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