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纪冠城来之前,栾彰从Kasha那里拿到了纪冠城的全部资料,自己默默地做了数十页的调查报告。无论是人际交往还是情感交流,栾彰都能拿出端正的学术精神来钻研,仿佛那个在和人攀谈对话的人只是他的肉身,而他的精神和思维是旁观记录的第三者,既观察对方也观察自己。
连恋爱对象也是如此,栾彰每次都是蓄意勾引,看着对方一步一步落入自己的精神陷阱,从中验证他想验证的东西。他观察人类,却不爱人。在他设想的由人工智能构建的未来社会中,也许人随时都可以变为一个抽象的符号,去中心化恐怕意味着人也不能再度主宰一切。
他曾在一个学术论坛上发表过类似“人本质低级所以一定会被取代”这种颇具争议性的言论,换做别人恐怕早就被舆论骂得狗血淋头,可他就是有那种把人糊弄得团团转的本事,舆论评价他时难免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口气。
“谁叫他就是那样的人呢?天才总是充满魅力又特立独行的。”
大家都这样形容栾彰。
周一,栾彰赶着早一班的地铁来到公司。
月湖在城市郊区,栾彰的家却在城市中心最繁华最昂贵的地段,除非天气差得不行,他都会选择搭乘地铁上下班,因为他喜欢看地铁上形形色色的人。
有时看人安静读书,有时看情侣吵架,有时看旁边的人手机屏幕里聊八卦,只是他还没神经到像是《追随》里的男主角那样通过跟踪形形色色的陌生人来打发无聊时间。
栾彰漫步在幽静的园区里,若是没有那些大搞军备竞争的高科技公司把气氛弄得紧张忙碌,月湖的环境更像是一个城市公园,高密度的绿植生产着足够多的新鲜氧气,大口呼吸畅快淋漓。
这时!一阵粗暴的发动机声响在栾彰背后由远及近,他懒得回头看,不向里躲闪,反而径自朝外侧靠,就跟没听见一样。后面那人完全无法判断栾彰的行动轨迹,只好大喊提醒,可惜那声音被轰鸣掩了下去。
栾彰回头,一台红色的摩托车几乎快贴到自己的身前,紧接着映入眼中的是一个红色的头盔。栾彰已无处可躲,还好那人及时刹住车,惯性使得车身贴着栾彰侧推出去,一道劲风刮过,轮胎在地上擦出一条弧线。
呲啦!
发动机熄火,园区顿时安静,车横向停住,风也停了。
“好险。”那人单脚撑地,推开头盔面罩,充满歉意地说:“抱歉抱歉,没撞到你吧?”
看到那双万分熟悉但第一次真实见到的双眼时,栾彰只觉那日坐在电脑前加载照片的读秒直到此刻才全部完成。
但这场景却没有惊喜之感,制造一起交通事故再简单不过。栾彰刻意调整了人力部门通知纪冠城的报道时间,自己只需准确掐算之后在纪冠城开车必经之路上等着就好。令栾彰算盘打歪的是,他没想到这个人车技如此之精湛,竟然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化险为夷。
剧情有所出入,好在问题不大,身为编剧的他抬起那只看起来毫发无伤的右手,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说:“好像扭到了。”然后看着对方慌乱地从摩托车上滚下来,摘掉头盔走到他的面前,自然而然地握住他的手腕,满脸担忧地问:“严重吗?”
这张脸的静态画面早已被栾彰如同通缉令一样刻在心里,可当这张脸真实生动地贴过来时,栾彰还是产生了强烈且令人不适的入侵感。
活的,雄性,但是是异类。
栾彰安慰似的动动手腕,借此挣脱对方的桎梏:“放心,没大碍。”
“要、要不……”他扭头看看EVO所在大楼的方向,决定对栾彰说:“我还是带你去医院看一下吧!”
“真的没关系。”栾彰表现得很善解人意,“去医院的话你会迟到吧?”
“也没有,我今天是第一天上班,来得早。”
“你在哪家公司?”
“EVO。”
栾彰本来想接一句“好巧我也是”,不料对方比他速度还快,紧接着就问他在哪里工作。台词的先后顺序没有按照栾彰的设计推进,看来对方要比他想象得更开朗外向,喜欢和人搭讪聊天,样子看着唬人,防备心却不强。
“我也在EVO。”栾彰话还没说完,对方脸上露出了兴奋的表情,再度急吼吼地打断他:“那你叫什么名字?哪个部门的呢?”
被夺去主动权的栾彰有些不悦,不光如此,一个入职EVO的员工不认识栾彰是何许人也这件事合理吗?
这人是完全不关注业内动态吗?他博士毕业论文上引用的文献是哪位作者写的完全忘记了吗?这不会是个水货吧?真的可以胜任工作吗?
栾彰腹诽,完全忽略自己几乎不在媒体上露面,只留其名不见其人的事实,嘴上反问:“你呢?”
明知故问。
“纪冠城,我叫纪冠城。”纪冠城强调,好像生怕对方误会自己会肇事跑路一样,一股脑地把自己的信息全都讲了出来。
栾彰一贯反感被打乱节奏,他看向纪冠城的车,悄无声息地转移话题:“你这台是650R吗?改得挺漂亮的。”他从车库的监控录像里找到了纪冠城开的摩托车,这是一个很好建立交流的物品,毕竟没有哪个开摩托车的男人不喜欢聊车。这块内容是栾彰的知识盲区,他以最快速度做了学习补完,把纪冠城那台车的图像喂给人工智能。很快,这个世界顶级数据库模型告诉他这台车的改装设定。
加长的下包围,火刃的车架罩和后摇臂,更翘的后驼峰,性能卓越的减震和排气,这些都使得这台摩托车对比原厂外观和参数更加具有战斗属性。
红色的本田与眼前这个张扬的男人相得益彰,栾彰想到了那个词:
烂仔。
“啊,是吗?”果然,纪冠城露出一副被夸奖的开心模样,“你也喜欢车吗?”栾彰违心地点点头,开始编故事。故事里的他是个忙于工作没有时间关注个人爱好的人,大概是装得太身不由己了,纪冠城有些共情,不等栾彰说完,纪冠城再度打断:“那我们一起去上班吧!”他拍拍自己的红色的摩托车,“我载你!”
这是今天第三次被打断,栾彰对热情开朗的人类过敏,他确认。
最终,纪冠城推着摩托车和栾彰一起走去公司,这一路纪冠城的嘴巴就没有停过,说了一堆在栾彰看来全是废话的内容。
他叫什么,他今年多大,他从哪所学校毕业……这些东西栾彰早就调查了个底儿掉。栾彰做好了充分应战的准备,他设想了无数方案,但没有任何一个方案可以应对今天这个不太顺利的开场。
瑕疵很多,需要修正。
抵达公司门口,纪冠城得把摩托车停去地库,临分别前,他对栾彰说:“我们加个好友吧,如果你有哪里不舒服随时可以联系我,我会负责的。”
“不怕我讹你?”
“那你应该直接躺在地上。”
“……”
栾彰的脸上始终保持着一种姿态的微笑,纪冠城眨巴着眼睛等着栾彰的下文,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笑话相当无聊,也不知道栾彰的心里给自己画了大大的叉号。
他甚至还会对着栾彰的背影大声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栾彰头也不回地晃了晃手里的工牌,把纪冠城留在了原地。
很快会再见面的,栾彰心想,我不需要躺在地上就可以讹你。
“快”指的是第二天一早。
大约能容纳二十人左右的教室里,栾彰靠在讲台一旁,等着参加培训的新员工来。这种入职培训在许多公司里都是个过场,而在EVO却是实打实的精品课。研发部门由栾彰牵头,集数位业内不同学科专家组成的培训队伍,会对每一季入职的新员工进行为期四周的授课,以便员工可以更好的融入EVO研究与探索的氛围。
当然,天底下没有白来的午餐,如果课程结业之后的考核成绩不理想,则会被EVO认定为学习能力不足,缺乏创新精神而被提前结束试用期。
纵然能够入职EVO的人已经拥有相当高的学历或漂亮的工作履历,但是结业后一个没留的辉煌战绩在历史上是真实发生过的。
第一堂课是介绍EVO的研发体系,理所应当由栾彰主讲。他跟每一个进入教室的员工打招呼,心中默默记录下对方的名字和体貌特征。每一个进来教室的人看到他时都是一脸惊讶的表情。
因为栾彰的右手绑着固定的夹板,完全无法活动的样子。
一共十五个人,等栾彰确认好第十四个名字时纪冠城还未出现。他看看时间,距离八点已经还差最后三十五秒。
第3章
在正式入职EVO之前,栾彰曾在大学任教过一段时间。学生们上早课经常迟到,就像现在的纪冠城一样,大踏步地风一样跑到门口,气还没喘顺就大声说:“老师对不起,我……”
他声音大得整个走廊里都听得清楚,教室里的人都看他。刚从学校离开没多久,叫“老师”的口癖还没有改过来,当他瞪大眼见看清楚站在眼前的栾彰时,惊得后半句噎在了嘴里。
再看到栾彰的右手,他连气都喘得小心翼翼起来。
纪冠城背着手,微微颔首,像是那种课间跑出去打篮球而错过上课铃的高中男生,有些可怜地抬眼看着站在讲台前的栾彰。
八点过十六秒,栾彰歪着头对纪冠城笑了笑,纪冠城以为自己可以进去了,刚迈出一步,栾彰就摇头,纪冠城愣了一下,只好再后退,等着栾彰下一步的指令。没想到栾彰不再理会他,径自开始上课。
纪冠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完全摸不准栾彰的意思,只能傻不愣登地站在教室门口听了整整一堂。好在栾彰只是介绍EVO的组织架构和观云3.0目前的开发状态。当前国内外人工智能领域的激烈竞争不亚于造原子弹,大家都保持着相同的默契€€€€谁能率先拿出真正意义上的“人工智能”,谁就开启了新的纪元。
许多人喜欢以图灵测试作为标准,栾彰不以为意。人类的思维模式最有趣的一点在于懂得欺骗,如果AI诚实回答通过测试,那么他算是拥有高级思维的吗?如果某个AI能在测试面前故意不通过又代表了什么呢?
不过在新员工面前,栾彰还是会装得善良很多,至少会强调每一个人都需要有负责任的设计开发和部署使用。
纪冠城在门口罚站了四十分钟,他很安静,身躯挡着光,存在感异常强烈,栾彰转身时总是会看到他。
看到那个满怀期待的眼神,期待被允许进入教室。
栾彰不做指示,纪冠城的期待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落空。奇怪的是,他的脸上不会露出失望情绪,也不会自暴自弃地开小差,就那么站在门口听栾彰讲课。
栾彰宣布下课,其他人从纪冠城身边经过离开,纪冠城好奇打量每一个人,最终目光落回还在教室里的栾彰。
这时,栾彰对纪冠城招招左手,纪冠城乖乖地走进去。
“怎么回事?”
“你的手……”
两个人异口同声问对方,然后又同时陷入安静。栾彰用笑声打破了尴尬的沉默,问道:“为什么迟到了?又出车祸了?”
“没、没有。”
“那是什么原因?”
纪冠城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双手还是背在身后,不着痕迹地轻抬脚后跟,身体晃动的幅度透露出他的窘迫,随后回答:“没什么原因,就是迟到了。”
睡过头也好堵车也好,这些都是原因,一件事不会无缘无故发生,但人会试图用各种方法掩盖。显然,纪冠城的方法太像一个青春期的叛逆学生,懒得编理由。栾彰对原因根本没有兴趣,他合上笔记本屏幕,本想夹在手肘间,紧接着一副犯难地模样,将自己笔记本递给纪冠城,无奈说道:“可以帮我拿到工位上吗?”
“当然可以!”纪冠城连忙接过来,眼睛瞥到栾彰的右手时格外心虚地小声问:“所以还是受伤了吗?对不起,我……”
“真的没什么,可能隔了一夜有些肿。去医院看,大夫叫我固定住,我觉得有点小题大做。”栾彰向纪冠城展示自己的右手,“裹得跟个粽子一样,我都没法活动了,本来今天还得……算了算了,没什么。”
纪冠城忙问:“是有需要做的事情吗?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帮你!”
“帮我?”栾彰莞尔,“那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吗?”
“知道了。”纪冠城不好意思地念出了他的名字,“栾彰。”声音很轻,发音却很清晰,短短两个字,说得倒是郑重。“你所有文章我都读过,我很喜欢你在NeuroImage上发表的那篇关于脑区域功能连接里的观点。我……我却没把你的脸和名字对上,还害你受伤,实在是……”
自责吗?自责就对了。这是栾彰希望看到的情绪,而身为“受害者”的他越是表现得从容大度,就越容易在纪冠城这样性格的人面前建立身份优势。
“这不是重要的事情。”栾彰拍拍纪冠城的手臂,“你说你可以帮我,那么如果是工作上的事呢?”他脚步飞快,纪冠城停下来思考的时间里他就走出了一段距离,纪冠城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
纪冠城哪怕成绩再好,在专业领域内恐怕给栾彰提鞋都不配。他有自知之明,但为了弥补过错,诚意十足地对栾彰说:“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我会尽全力的。”
栾彰忽然转过身来,纪冠城一个没刹住撞了上来,还好栾彰的左手抵住了纪冠城的肩膀,这才使得自己没有被这充满干劲的家伙撞倒。
“加个好友吧。”栾彰掏出手机,“回头我把文档发给你。”
“所以他已经开始给你打工了?”下午茶的摸鱼时间,刘树为了打听栾彰的进度,特意邀他去开在公司大楼外面的咖啡厅。听到栾彰汇报的情况,刘树惊讶万分。
这男的真是会处心积虑地害人。
“不然呢?”栾彰懒洋洋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机,聊天不够专心,“他现在应该在对着文档哭吧。”
“你让他弄什么?”
“优化CV……”
“说人话。”
“优化视觉输入学习任务模型,提升模型的自适应能力,其实就是一些简单的微分方程。”
“简单?救命啊,你让他一上来就弄这些?而且他也不是这个专业的吧?”
“严格来说我也不是这个专业的。”
“……咱们说点别的吧。”刘树不想讨论栾彰到底有个学位证书,“你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等着他意识到工作的强度和痛苦然后自己萌生退意,与此同时……”栾彰把刚刚摆弄了半天的手机递向刘树,“这是他的社交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