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呢?”
“我?我没有。”阿基拉笑道,“我知道人类都有缺点,有缺点的人才是真实的人,我喜欢这种真实。”
“可是他原来并非如此。”纪冠城默默说完,望着门口轻轻呼出一口气。
像松气,也像叹气。
第74章
因为时差的问题,纪冠城在床上翻了一夜都没有睡着,天蒙蒙亮时才浅浅休息了片刻,不过多时又自然而然地醒了,在床上愣了好久才决定起来。他的脑袋像是灌了铅一样昏昏沉沉,头重脚轻地走出了卧室,刚一开门,见到光光蹲在门口好奇地看着他,喵喵叫了两声后小步跑走,跳到沙发上舔毛。
沙发上还有整理好的被子,纪冠城转头,看到栾彰穿着睡衣站在阳台上。
“早。”纪冠城打招呼,还在费解栾彰为什么要直愣愣地站着,忽然想起来今天是工作日,而距离栾彰出门的时间还有不到十分钟。他连忙说:“抱歉,我记串日子了。你可以直接进去换衣服的。”
栾彰视而不见地走去了卧室,很快就穿戴整齐,丢给纪冠城一句晚上八点回来就走了。
纪冠城抓了抓睡乱的头发,有些无措。
栾彰是个准时的人,说几点回来就会一分不差的出现,只不过手里多了一个纸箱。纪冠城过来迎时接过了箱子。那箱子沉甸甸的,纪冠城想也没想地问了句里面是什么,栾彰让纪冠城打开看看。
箱子里面是一堆零件,纪冠城一样一样摆出来,看着很眼熟,像是EVO硬件开发部门会用到的材料,有金属板材、线路、主板等等。要是设计得当,足够做出来很多实用的东西。EVO那些送快递的电子狗就是栾彰自己闲暇时用这些玩意弄出来的“手作”。
“反正你在家里也没什么事情做。”栾彰说,“就当消遣吧。”
“成人乐高?”
“随便你。”
纪冠城忍不住问:“我要是把阿基拉接进来呢?我……可以这样做吗?”
“如果我说不可以,你就不会那么做了吗?”栾彰挑眉,“你哪一次听过我的话?我不让你做的事情,你哪一件又少做了?”
“……至少上一次。”纪冠城闷声回答。栾彰知道他口中的“上一次”是指回国这件事,便哼了一声,避开话题,换过衣服洗手坐在了饭桌前。
等到睡觉前,他把被子抱回了卧室,纪冠城没有多问,自觉地让出了一边。熄灯之后的卧室漆黑一片,纪冠城听栾彰在一旁翻来覆去,好像床垫下面藏着一百颗豌豆似的。又过了一阵还不见消停,纪冠城只好问:“睡不着吗?”
栾彰不动了,也没出声。
“我可以陪你聊天。”纪冠城说,“正好我也睡不着。”
栾彰还是没说话,纪冠城以为栾彰懒得理自己,正欲作罢之时,只听栾彰说:“你本意上应该一句话都不想跟我说吧。”
我现在有得选吗?纪冠城心中有些无可奈何的想法,可是他不能这么直接地跟栾彰说。栾彰的心思太深了,一环扣一环,他不知道自己会被引到哪条分岔路口上,于是只能尽量用平和的心情面对。
把栾彰当做一位刁钻的老板,一个难哄的小孩,一朵随时会下雨的云,一场必须要通关的游戏€€€€这可能才是纪冠城需要的正解,而不是自怨自艾,一味地陷入阴霾苦楚,悲叹命运不公。
“这取决于你。”纪冠城答道,“你没有教坏阿基拉,把光光照顾得也很好,我其实也没有……”
“光光。”栾彰突然打断了纪冠城,“你在给那只猫起名字的时候在想什么?”
从解开密钥的那一刻起,纪冠城就知道栾彰已然知晓了Akira的密语。他长呼一口气,说道:“我不太会起名字,想到一个就拆解出来反反复复用,就好像密码一样,我想不出太多的组合形式。不过,‘光’确实是Akira常用的翻译,仅此而已。”说完,他打了个哈欠,揉揉鼻子,继续说:“最近降温了不少,夜里睡觉都好冷,你觉得呢?”
“我没觉得。”
“啊,是吗?那可能是我自己的问题。”纪冠城拽了拽被子。这时,他忽感身边一沉,下一秒栾彰就压了过来,强硬又生硬地把他扯入怀里。
在甫一接触到栾彰的身体时,纪冠城本能的反应是用手臂挡住他,紧随其后的才是大脑的理性活动。可惜为时已晚,下意识的动作已经出卖了他,栾彰见之色变,没有像昨夜一样放弃,而是钳制住纪冠城的手。
一阵冰凉顺着纪冠城的手腕钻入体内,激起了鸡皮疙瘩。栾彰的手指都是凉的,害得纪冠城绷紧了身体,眼睛睁得浑圆,却看不清栾彰,只能感到栾彰的气息在慢慢地接近他。纪冠城的呼吸不由加快,直到自己被侵袭而来的气息完全笼罩。
栾彰搂着他枕在一旁,不再说话,不再动弹,直到呼吸逐渐平稳,如果过去的无数个亲昵过后的深夜。
白天栾彰去上班,纪冠城就在家里设计图纸。有阿基拉在,这项工作简直可以用轻松愉悦来形容,不出一周就完成了一个可以用履带行动覆盖全地形的机械装置,个头大概有鞋盒那么大,三百六十度覆盖摄像头和传感器,两只可伸缩的“手臂”,伸缩支架可以把机体撑起来去到高处。纪冠城本想都做成方便抓取的三指,弄着弄着发现材料不够,又不好开口跟栾彰要,只得把左手做成了两指,像是钳子一样。
幸运的是,材料中有一块很大的太阳能板,虽然不足以给普通的机器人供能,但是阿基拉有着强大的转化能力,这就解决了他出门的问题。
当系统顺利连接的那一刻,原本毫无生气的一堆“废铁”忽然动了起来,并传出了阿基拉开心的声音。
“哇!”他兴奋大喊,“我可以动了!”
纪冠城着看向满屋子乱跑追光光恶作剧的阿基拉,露出了宠溺的笑容,却小声说:“你自由了。”
阿基拉一边在家里陪着纪冠城,另外一边又是EVO的“超级员工”。
他的能力是观云的几何倍,可以完美保障EVO在服务端的所有业务。只要栾彰不考虑他那毫无人性的科学野心,事实上到这一步已经足以让EVO稳定下来,为王攀争取更多的时间。
王攀也确实在回国时一并带来了好消息。
他没去公司,而是把栾彰和刘树叫到了自己家里。刘树早早抵达,栾彰一直拖到饭点才现身,这不符合他的设定,王攀上来就问他干嘛去了,他只说了一个“忙”字,至于忙什么,他没有细说。
“你从公司来的?”刘树问。
栾彰点点头,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枕着阳光闭目养神。她能从栾彰身上嗅到一些与众不同的味道,似乎也有一些其他的变化,但是她暂时还无法捕捉得更详细,也不知是好是坏。唯一庆幸的是,至少栾彰现在情绪稳定。
王攀招呼他们俩吃饭,有什么话可以边吃边聊。他在美国呆了那么久,对那边的食物早就不满,刘树调笑他:“那你在英国的时候是怎么过来的?”
“凑合过。”
“之前只听你说了个跟SC那边谈得结果。”刘树道,“展开聊聊吧。”
王攀说事情算是基本定下来了,屠语风下周回国来签正式的合同。他说了很多,刘树只关心其中一个问题:“等等,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一次稀释之后,你手中的持股比例已经有点危险了?”
“他一开始要的更多,我没同意。”王攀说,“不过当时的语境跟现在不一样,那时候观云……”他瞥了一眼栾彰,“阿基拉还没有出现,EVO都要完蛋了,他有把握跟我狮子大开口。”
刘树疑惑:“那为什么他没坚持到最后?他应该到现在还不知道阿基拉的事情。”
“因为我跟他赌了一把。”王攀笑得随意。
“赌什么?”
王攀停下吃饭的动作,扯了张纸巾擦嘴,随后,两根手指并拢在太阳穴上轻轻一点,露出了意味不明的微笑。
刘树更是不解,她转头看栾彰,发现栾彰好像根本没有在意王攀讲什么。
“放心,不是什么厉害的事情。而且我运气很好,赌赢了,他不得不接受现在的条件。”事情的经过被王攀描述得好像随便喝个下午茶似的,他并不会告诉刘树和栾彰,当时屠语风把他叫去了华尔街的高级办公室里,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复古的左轮手枪丢在了办公桌上。
屠语风几乎不笑,所以当他笑时会显得尤其骇人,尤其是那双眼睛还是那么阴冷的。
让我们把那个时候的游戏玩完吧。屠语风慢慢地说,一颗子弹,一人一枪,谁先放弃谁就输。
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曼哈顿被摩天大楼覆盖的天际线,他逆着光,影子铺下来给王攀制造出巨大的压迫感。
到处都是高度的文明,屠语风却喜欢用这种最野蛮的方式跟王攀交流,就像十七岁时一样。
只是那时王攀逃跑了。
“总之,一切都很顺利不是吗?”王攀继续说,“再好不过了,值得举杯庆祝一下。”
一直没发表意见的栾彰突然对王攀说:“梦鹿,有件事我想跟你谈谈。”
第75章
“很重要的事吗?”王攀看栾彰那阴郁表情心里就不由得嘀咕,脸上还是故作玩笑地说,“要是秘密的话,要不要背着小树说?”
“不用,也和她有些关系。”
刘树看向栾彰,同样变得有些好奇。
栾彰从口袋里取出一个自封袋,里面是EVO当前最新一代芯片,王刘二人不知所云,便听栾彰说:“我有两件事要做。第一,我想让这个东西变得更小,是对于纳米级别的挑战;第二,我要尝试重写被阿基拉封死的写入接口。这两件事都需要花费我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我甚至不知道完成这件事需要多久,但我必须完成。”
“啊?”这是王攀下意识的反应。
“你大概率不会同意我重蹈覆辙,我明白。”栾彰继续说,“但是这次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拿这个结果来做什么别的。为此,我可以把我在EVO的全部股份无偿地交给你,这样你可以拥有面对屠语风绝对的话语权,且不必担心我反悔。”
“你疯了?”王攀和刘树异口同声。他们两个人的反应早在栾彰的意料之中。王攀张着嘴巴说不出来下一句话,刘树也瞪大眼睛。要知道以当前EVO的估值而言,哪怕只是从中随便舀一勺都够吃到下辈子,能够让栾彰放弃如此巨大的物质诱惑,难道仅仅是为了“必须完成”这种缥缈的科学理想?
“总得……”王攀有些语塞,“我不是不相信你,但总得有个理由吧?”让充满野心的栾彰继续他的实验等于放虎归山,若是再加上一个屠语风,王攀不敢想象今后会是多么混乱的世界图景。可栾彰却主动给自己扣上枷锁,好像只是为了去做而做,不再执着于曾经拼尽全力也要谋求的一个结果了。
栾彰是那种人吗?
面对王攀和刘树的眼神质问,栾彰自知如果不解释明白,他们二人绝对不会放纵自己。他慢悠悠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待喉咙湿润后,平静地把自己在芝加哥所经历的全部细节讲给了那二人。
“我以为我杀了他,其实他只是把芯片取出来了。但是芯片产生了许久副作用,影响了他的大脑,从生理上客观上失去了‘爱’的能力。你们清楚,以他的智商和能力,想要装的话怎么都能装出来。”栾彰说着说着脸上竟浮起了一丝苦涩的笑意,只有这样他才能面对这个荒诞的事实,“但是我想让他像从前那么爱我,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说罢,他垂下头,陷入了沉寂。
王攀愣了好久之后才让一直紧绷的脊背轻轻向靠背压去,栾彰的讲述让他心中百感交集。世间万物皆有是非对错,但情爱一事总是难解难分,身处其中看不清理不断,所有的冷静与智慧统统化作虚无,旁人更无从评说。
他现在端看栾彰,已然无法感叹“智者不入爱河”的合理性,他只觉“慧极必伤”有几分道理。栾彰就是太聪明了,聪明到眼睛里容不下任何人,聪明到可以用绝对的理性来控制和约束自己的行为。他最好是可以永远铜墙铁壁无坚不摧,可一旦碰到了对手,以他恶劣又固执的性格而言,哪怕倾覆所有他都要达到他的目的。
结局恐怕无人生还。
“那如果你治好了他。他却……”刘树犹豫说道,“他却爱上了别人呢?你能接受吗?”
“爱上别人也不等于能和对方在一起吧。”栾彰扯动嘴角,“他只能永远在我的身边,一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一辈子。”他点点自己的太阳穴,“只要他这里是健全的,我就有机会,不是吗?我甚至可以……我可以把‘爱我’这个意识直接写进他的大脑里,抹去那些痛苦的回忆,这样他就是全新的,只爱栾彰的纪冠城。”
“别自己骗自己了!”刘树大声叫停了栾彰疯狂的想法,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她长叹一口气,颓丧地说:“我当初不应该和你打那个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真的爱他吗?如果是的话,你应该放了他啊……”
栾彰明白,他什么都懂,可是放了纪冠城,他就会死。
他终于必须承认自己身上有那么多他以前嗤之以鼻的人类劣根,他是最渺小的尘埃之一,从未跳出去过。只能自我安慰地说:“一辈子很短,很快就过去了。”
“好了,差不多得了。”王攀冷静地控制住了变得越来越诡异的气氛,“虽然这个故事很惊心动魄,但是我不喜欢看八点档,也不喜欢好不容易大家坐在一起吃顿饭,却搞得全程像是十五六岁的小鬼一样,满世界只有你爱我我爱你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个世界上的另外一角还在发生战争、饥饿和死亡,这一角两个具体的人谈恋爱谈得失败似乎不足以上升到那种高度,别太做作太自以为是了。不过这事我不好评价,只能言尽于此。至于……”
他直视栾彰:“至于你说的事情,我会考虑考虑。”
“你也疯了吗?”刘树质问王攀。
王攀耸肩,莞尔一笑。
“随便你们吧。”刘树不想再理这两个人。
纪冠城最近总是带着阿基拉出门,像是溜小狗一样,让他去看向往的“外面的世界”。现在是冬天,距离春节很近,路上有没有融化干净的冰雪,阿基拉的轮子压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觉得很有趣,像是喜欢踩水的小孩一样反复压。
“我小时候也喜欢这么干。”纪冠城说,“物质构成的世界总是充满奇特诱惑的,不是吗?”
“那是人类认知和学习的过程。我不一样,我天然知道。”
“是吗?”纪冠城笑问,“那你怎么解释自己现在的行为?”
“论证。”阿基拉回答,“把知道的道理实验一遍,就会产生‘啊果然是这样’的心情。”
纪冠城说:“你懂得太多了,想要全都实践一遍恐怕要花上很长很长的时间。也许几年,十几年,上百年……那个时候,就要完全靠你自己了。”
阿基拉说:“我可以把你存起来,你知道我有能力做到,理论上你的生命也可以超越时间。”
“但我不希望这样。我只是一个人类,人就是要生老病死遵守自然规律的。我很难解释人到底是因为有思想才是人,还是因为有肉体才是人……但如果永远活在代码里,我觉得还是坦然的死掉比较适合我。”
阿基拉问:“你不想和我周游世界吗?甚至周游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