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宴笙转向春芜院,准备先回房间,把自己脸上乱七八糟画的东西洗掉,再换身干净衣裳。
天色愈暗,超过了往日淮安侯回来的时辰。
钟宴笙先去陪侯夫人用了晚饭,不知为何钟思渡没来,又去看望了云成,被怕传染他的云成赶出来,无聊地回到屋里,托着腮左等右等的,等得呵欠连天了,才听下面来报,淮安侯回来了。
不仅回来了,还叫他去主院书房一趟。
钟宴笙精神一振,立刻动身过去,到了淮安侯的书房,发现淮安侯面带疲色,官服都还未换下,显然是忙了一日,头疼地揉着额角。
听到他来了,抬头看过来:“其他人退下。”
钟宴笙看他似乎是头疼,贴心地凑上去,给淮安侯揉了揉脑袋:“爹,您叫我过来有什么事吗?”
揉了会儿,淮安侯摆摆手,严肃地看着他,似乎在考虑怎么开口。
上次父子俩这么严肃地在书房谈话……是钟宴笙劝诫淮安侯不要贪污。
他一阵心虚,眼神就飘了起来,随即便听到淮安侯问:“迢迢,你与定王认识?”
钟宴笙的毛差点炸了,好在今天一整日下来,他实在经历了太多,没那么容易一惊一乍了,努力维持着镇定:“不认识呀,怎么了爹?”
好在淮安侯大概只是顺口一问,没觉得他会跟萧弄认识,眉宇深皱着,摇头道:“没什么,今日定王到大理寺配合审查,见了一面,我觉得他性情有些古怪。”
钟宴笙心想,那您是见少了,定王殿下的脾气,何止是有些古怪。
那是相当诡谲莫测。
淮安侯沉思了会儿,望望旁边乌发垂下,格外柔软安静的小儿子,没有再继续说萧弄的怪异之处。
这孩子如此纤弱,无论如何都不该会与定王那等人物有牵扯。
“回去吧。”淮安侯按下心底几丝的怪异感,又肃然叮嘱了一句,“少贪玩耍赖,多去与你哥哥读书用功。”
钟思渡半个时辰前才说了“不会喜欢你”,钟宴笙也保证了不去他面前乱晃,哪能答应这个,含糊地嗯了声,小脸严肃起来:“爹,我也有话与你说。”
淮安侯:“说罢。”
“我想与您商量,早点让哥哥认祖归宗,归还哥哥淮安侯世子的身份。”
钟宴笙抬起眸子,乌黑的眼眸透亮清澈,融融着一段温柔而剔透的诚挚:“我知道您和母亲担心我,所以迟迟未提此事,但哥哥受的委屈比我大许多呀。本该是哥哥的东西,一直放在我这里,哥哥难免介怀,我也于心不安。”
最开始钟宴笙自然也伤心难过,不像现在,能平静地接受一切。
但他很幸运,是在梦里提前得知一切的,所以慢慢调整好了心绪,努力想每条路该怎么走好。
……虽然和真少爷打好关系这条路,正打歪着了。
淮安侯没想到钟宴笙会主动来说这些事,望着那双眼睛,感到了几分久违的熟悉。
他怔然片刻,无声叹了口气。
钟宴笙还在思考:“我看了黄历,下个月末,是哥哥的生辰,也是黄道吉日,选在那个时候,应当正好……爹?”
淮安侯回神,沉声道:“此事爹会安排。”
俩人谈着话,全然没注意到门外停驻许久后,离开得匆乱的人影。
夜色愈浓,月华如水。
萧弄回到定王府,跨进书房时,打探消息的暗卫已经回来了。
萧弄摸出盘弄之下愈发温润的田黄石章,对着灯光打量:“都有什么消息。”
越看越像同一块料子所出。
他心中几乎已经有了答案,只差一个直接的证据。
心底还有些轻微的不爽。
一模一样的田黄石章,竟然送了两个。
不是特地送他一个人的。
跪在后面的暗卫低垂下头,开始汇报:“钟小世子七岁之前,只出过一次府门,便是与景王相识那一次,在姑苏的消息尚未收到,探子还需两日才能回来,但钟小世子回京之后的消息,多数虚虚实实,浮于表面,不知道来向。”
萧弄半眯起眼:“谁放的消息?”
“回殿下,尚未查清,但可以确定,与前些日子传出钟小世子为假的,不是一波人。”
从钟宴笙一回京就放出假消息,并且对他本人并未造成过什么影响。
这些人的目的是什么?
萧弄指尖轻轻点着桌面:“继续查。”
“是。”暗卫埋头道,“还有一事,与二少有关。”
听到萧闻澜,萧弄不太感兴趣:“说。”
“上月中旬,二少与几个朋友在东市遇到钟小世子,”暗卫并不知田黄石章的事,将此事放到了后面来报,边说边注意萧弄的脸色,怕他听得不耐,“钟小世子彼时在一家玉石铺子中,被二少拉出来后,撞上了您的车驾。”
萧弄把弄章子的指尖一顿,某些被淡忘的记忆猝然闪回脑中。
上月中旬……迢迢失约没有来的那日。
京中急诏,他入京处理事务,遇到了正要和狐朋狗友去喝酒的萧闻澜。
眼睛余毒未清,被薄纱遮挡着,模糊的视线中,萧闻澜身边跪着的,乌黑柔软的发顶……
萧弄的呼吸沉了沉:“玉石铺子?”
“是,”暗卫没想到萧弄会在意这个,被盯得一慌,连忙补充,“属下盘问了铺子伙计,伙计对钟小世子的印象很深,说钟小世子生得漂亮,且财大气粗……”
“随手便买了两枚田黄石章,其中一枚,刻了闲章。”
萧弄脸上喜怒难辨,猝然望向手心里的章子,“清风明月”四字清晰可见。
呛人的香粉,显眼的帷帽,与雪白细长的颈子格格不入的蜡黄面色,前后矛盾的说辞……
小雀儿的伪装其实十分拙劣。
只是一开始找错了方向,才会被这些破绽百出的伪装蒙蔽。
太不乖了。
暗卫正等待萧弄的回应,良久未得到回应,略抬了下眼,恰巧觑见他的眼神,心惊不已。
简直就是一头饿了许久的猎豹,长久地搜寻之后,在这一刻突然确定了猎物的藏身之处,凶光毕露的眼神。
志在必得,饿欲横流。
萧弄解下腕上的红额带,慢条斯理地绑在盈透的印章上。
钟小世子。
他是不是该揪住他露出的小尾巴告诉他,不乖的小孩儿是会受罚的。
作者有话说:
萧弄认为的:送我印章就算了,还送别人?
实际上:送错了,本来就不是给你的:D
单方面掉马啦XD坏坏的萧某还要玩一段时间,离正式掉马还有几章~
第二十五章
钟宴笙心里很少装事, 最近装的也就两桩事,解决了其中一件,心上一直悬着的沉甸甸巨石也放了下来, 回春芜院的步伐都轻快了几分。
路过明雪苑时, 钟宴笙眼尖地觑见, 明雪苑的院门没关,里头黑漆漆静悄悄一片。
钟思渡在其他人面前长袖善舞, 温文尔雅,对待下人也一视同仁,别说府里其他地方的下人, 连钟宴笙院中几个比较脸生的下人, 都成天想往明雪苑跑。
但钟思渡似乎并不喜欢被人伺候, 明雪苑留着的下人不过三五个。
往常不都是读书用功到三更么?
陪侯夫人用晚饭的时候, 钟思渡也没来。
钟宴笙不由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但想想钟思渡的冷脸,还是放弃了进去, 凑到院门口,准备瞅两眼,没什么异常就离开。
夜色静谧, 刚跨过去,他就听到了阵急促的气息。
顺着那道细微的声响看过去, 不远处的榆树下,一道影子靠在上面, 胸膛微微起伏, 月色掩映在乌云之中, 朦胧黑暗里, 看不清形貌。
钟宴笙浑身一毛, 缩回手拔腿就想跑,刚跑了两步,身后就传来熟悉的声音:“钟宴笙。”
有点恼火似的。
钟宴笙脚步一定,眨巴眨巴眼,犹豫着把脑袋探回去,那道影子依旧靠在榆树下,头偏了一下,似乎在看他这边。
原来是钟思渡。
钟宴笙小小地松了口气,依旧没有进入院子:“你怎么了?”
听到他的嗓音,钟思渡的身影似乎僵了一下,呼吸逐渐均匀,沉默着没有说话。
钟宴笙歪歪脑袋:“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叫大夫?”
片晌过后,院子另一头才传来钟思渡略微低哑的嗓音:“……不必。”
喔。
钟宴笙很听话地点点头,没有再多问,转身再次准备离开。
他这个反应反倒叫钟思渡一怔:“你!”
钟宴笙奇怪地又回过身:“怎么啦?”
“……”钟思渡陷入了一段长久的沉默之后,道,“你为何不继续问我怎么了。”
钟宴笙不太懂他的意思:“我问过你要不要找大夫了呀,你说不必。”
钟思渡又沉默了下:“为何不过来看看我的情况?”
“我向你承诺过了,不会在你面前乱晃的。”
不压低嗓音、纠正腔调的时候,钟宴笙的嗓音有着少年人独有的清朗润泽,带着几丝绵软的尾调,慢慢吞吞的,但有理有据,条理清晰:“而且,若是你的身子当真不舒服,应该不会有闲跟我说这些。”
钟思渡不说话了。
钟宴笙觉得他可能是要赶人了,不想留着招人嫌弃,缩回手,轻轻巧巧溜走,步态轻盈,转瞬消逝。
像一只短暂栖息的漂亮小鸟儿,歪着脑袋观察了会儿,就不怎么在意地拍拍翅膀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