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的声音很轻,除了他们周边的人,谁也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即使听清的人,也不明白他们的对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女王恢复了端庄的仪态,她向威廉微笑点头:“感谢你。”这是授勋流程中的套话,并没有实际的含义。
女王继续为其他人授勋,没人再生波折。授勋仪式平安结束,女王率先离场。
当威廉被引导着离开大厅,他还在回头望向女王,她的身影渐渐模糊,像一尊完美无瑕的天使像。
爱德华代表青鸟乐队在媒体面前发表了感言,威廉一言不发,他依然在回忆女王陛下的背影,直到心中渐渐产生一种悲伤的感情。
这些是必须的吗?贵族、王室、阶级,这些压抑着英国人的条条框框,让所有人都不得自由。为什么不能抛弃这些,仅仅作为纯粹的个体而活着?
一段崭新的旋律突然开始在他的脑海中纠缠不去,威廉用手指无意识地敲打大腿,他默默思考歌词:“伦敦城里,被划分为两个世界……那位女士高高在上,她被蒙上了双眼……”等等,这样太直白了。
在白金汉宫,无数人向往的高贵居所,威廉的胸前别着通向特权阶级的徽章。这是他父亲渴望的东西,也是身为贵族家庭的次子应当一生追寻的荣誉。
但是威廉的念头已经飞向了远方,飞出了宏伟的宫殿,飞往了伦敦的街道,在雨后低洼的小巷中逡巡,他不知道采访什么时候结束,他不记得怎样回到家中。
那枚勋章被他随意地丢进柜子里,和那些金唱片堆在一起。
他不在乎,然而公众十分在乎。大英帝国勋章仿佛是权威的认可,将本来就享有盛名的青鸟乐队推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英国乐坛的指明灯,流行音乐的开拓者,摇滚乐先驱,甚至是“摇滚之王”。那场授勋仿佛一次加冕,他们的歌迷以此到处吹嘘,几乎要将他们捧上王座。
“你开心吗?”唯一一个例外,拒绝接受勋章的迈克尔这样问他。
威廉说:“我一点都不开心,甚至羞愧不已。”
“我背叛了他们。他们把我捧到高处,我却大摇大摆地走进王宫,恬不知耻地彰显高贵,他们甚至还由衷地替我高兴。”
“他们是谁?”
“他们……”威廉茫然,他也不知道。刚才那些话就像是自己从他的嘴边溜出来的一样,他没有深思,仔细去想反而越来越乱。
“跟我出去转转吧,”迈克尔说,“也许我能给你答案。”
第125章 普通家庭
“戴好头盔。”迈克尔把头盔套在威廉的脑袋上,威廉的头发被压在脸颊两边。
威廉咯咯笑:“之前你没有这么遵纪守法啊。”
迈克尔沉默地发动了摩托车。
上一次迈克尔载威廉出门,他们还名不见经传,就是当着记者的面闯红灯也没人愿意浪费胶卷。
那时的威廉还在为他们的第一首原创单曲发愁,甚至一度认为自己无法创作流行歌曲。
一晃好几年过去了,写歌对他来说已经变成无比自然的事。
威廉拉着迈克尔的皮衣,秋日的冷风被隔绝在头盔之外。他没有问迈克尔准备带他去哪里,去哪里他都无所谓。
等红灯的时候,威廉和迈克尔开玩笑:“说起来,你总是会在我格外迷茫的时候出现。”
“可是在其他时间你却非常没有存在感,真是奇怪。”
迈克尔不置可否。
威廉也没想要得到他的回答。
透过头盔的玻璃,威廉眺望泰晤士河的南岸。他从心底里珍惜青鸟乐队的队友们,他们十来岁相识,从绿墙到青鸟,从伦敦到美国,共同经历过起步时的窘迫,也并肩踏上宏大的舞台。威廉早就将他们都当作自己的亲人看待。
乐队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可是在他们四人当中,迈克尔是最封闭的。面对媒体的采访他保持沉默,在舞台上将自己藏在鼓后,就连和乐队私下里待在一起,他也绝少讲述自己的事情。
“到了。”摩托车停了下来,威廉拉回了自己的思绪。
然后他就被眼前街道的景象所深深震惊。
伦敦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一排排破旧的房屋,褐色外墙上是胡乱堆叠的海报和涂鸦。无人修整的街道坑坑洼洼,形成一滩滩恶臭的泥坑。暗巷中堆叠着废弃的家具,垃圾在风中盘旋。
街道两边除了民居,还有尚未开业的酒吧和赌场。威廉甚至不敢摘下头盔,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迈克尔身后。
迈克尔倒是摘下了头盔。街上行人不多,偶尔有游手好闲的青少年路过,他们见到迈克尔时都露出惊喜的表情,向他热情地打招呼。
“找亚当斯大叔的话,他在酒吧。”一个青少年说。
“亚当斯婶婶倒是在家!”他们七嘴八舌。
“我不找他们。”
那群青少年又很快散去了。
“你……”威廉有些犹豫,“你对这边很熟悉吗?”
“我是在这条街长大的。”
迈克尔熟门熟路地带威廉进入了一栋公寓楼,入口的门已经坏了,露出锈迹斑斑的铁皮。
迈克尔带着他爬到三层,走进细长的楼道,两侧是一扇扇窄小的门,迈克尔拿出钥匙打开了其中一扇。
这是一个很小的居所,只有一间卧室,起居室、厨房与餐厅混为一谈,小小的窗户没什么采光。
迈克尔牵动拉绳,橙黄色的白炽灯泡照亮了房间。
“这就是我最初也是唯一的家。”迈克尔说。
威廉摘下了头盔,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威廉从不追求物质上的享受,只在意对音乐艺术的探索。所以他才敢于偏离安全舒适的人生轨迹,逃离了绿墙。
就像知道他在想什么,迈克尔说:“当初我们刚到伦敦时,我想过如果没有找到住处,我就带你来这里。”
威廉听到墙角中啮齿动物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将脚缩到了沙发上面。威廉不确定,当初的自己能否适应这样的居住环境。
“迈克尔?你回来了吗?”有人在敲门。
“是亚当斯婶婶。我母亲去世后,那个男人把我带走前,一直是亚当斯家在照看我。”
说完,迈克尔打开门:“我回来这边住两天。”
威廉从迈克尔的身后探出头,看到了一名苍老的妇人。她面上布满皱纹,伸出一双粗糙和干裂的棕褐色双手。她正用这手热情地拥抱着迈克尔,像母亲一样亲吻他。
迈克尔难得收起桀骜不驯的模样,温驯地低着头。
“你这边可不能住人。”亚当斯婶婶看到了威廉,她惊喜地笑了,“你好,我是迈克尔的婶婶。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迈克尔有朋友来访!”
“你就准备这样招待朋友?”她责怪地看了一眼迈克尔,“带着你的朋友先去家里坐坐,我给你拾掇一下。”
“走吧。”迈克尔拍了一下威廉的肩,拉着他走到隔壁,毫不见外地打开门。
开门的一瞬间,一个小孩像是弹簧一样警惕地蹦了起来。不过当他看到来人是迈克尔后,他立刻惊喜地欢呼道:“是迈克尔,迈克尔来了!”
如同地鼠从地洞里冒出来一样,狭小公寓的各个匪夷所思的角落里冒出了年龄不一的孩子。他们将迈克尔团团围住。
“迈克尔,你好久没来了。”
“我在报纸上看到迈克尔的照片了!”
这些孩子七嘴八舌,最小的那个甚至开始往迈克尔的身上爬,迈克尔好脾气地将他抱在怀里。
当孩子们的兴奋劲稍缓,他们才注意到了站在迈克尔身后的威廉。
“你是……”
威廉蹲下来,让孩子们看清他的模样。
依然是最初的那个小男孩机敏地认出了他:“不会吧……难道你是威廉?青鸟乐队的威廉?”
其他小孩听了,同时倒抽一口冷气。
连不太会走路的孩子都安静了下来,他们围到威廉身边,却保持了一点距离。他们梦幻般地盯着威廉看,结结巴巴,交头接耳:
“真的是威廉吗?”
“这样的大明星怎么会来我们这里?”
“会不会只是长得像?”
“怎么可能有人和威廉长得像!他一定就是本人。”
威廉笑了:“为什么不能是我?你们的迈克尔是我的队友不是吗?”
“可是,可是,”孩子们对着手指,“迈克尔就是迈克尔啊……”
这些天真无邪的孩子让威廉的神经缓和下来。他意识到这里虽然看起来像是贫民窟,但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
他盘腿在地毯上坐下来:“迈克尔没提过这里有这么多孩子。”
一个小孩大胆地趴在他的胳膊上,威廉也学着迈克尔的样子,将这孩子抱在怀里。
“他们是亚当斯家的孙子。他们的父母去工作了,所以将孩子寄养在这里。”迈克尔解释。
“你们的爸爸妈妈都做什么工作啊?”威廉询问这些看起来还很怕生的孩子。
在他温和的目光下,孩子们也大起胆子:“我爸爸可厉害了,他能盖房子!”
“我爸爸会开大卡车!”
“我的妈妈在工厂里做衣服!”
“是这样啊,你们的爸爸妈妈都很厉害,这些我都不会做。”威廉笑眯眯地说。
“可是威廉见过女王啊!”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小孩说。
“骗人!”小女孩不信。
“是真的!我在报纸上看到了,女王甚至和他说话呢!”
“真的吗?”孩子们的眼中充满天真的向往,他们缠着威廉问关于女王的事情。她是不是住在漂亮的城堡里?上帝授予她权柄,所以她是不是周身上下笼罩着圣洁的光芒?
威廉想说,迈克尔也能见到女王,甚至他也能住到属于王室的庄园去。但看着这些孩子纯洁的目光,他的话语哽在喉咙里。
他突然明白了迈克尔为什么会拒绝授勋,为什么他轻视一切特权与头衔。
这些孩子终其一生也难以获得觐见女王的殊荣,但那对迈克尔而言不过是去拜访自己的表姐。
这不荒唐吗?无数平民仅仅因为出身就天然对贵族阶级进行着仰视。这种仰视多么可笑,多么虚无。
贵族与平民从灵魂上别无二致,这是威廉早已明白的道理,但这个社会尚不明白。贵族制度正在没落,但那惯性的车轮依然向前,碾压在每一个人的背脊。
“不要缠着迈克尔的客人。”亚当斯婶婶出现了,她走过来把孩子们从威廉和迈克尔的身上抱起来。
她很有威严,孩子们都乖乖地回到里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