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就来找我了?你的朋友不是很多吗?”保罗无奈。
“我的朋友很多,但只有披头士做出了《橡胶灵魂》(Rubber Soul)这张专辑。”
“我一听到《想想你自己》(Think of yourself)里的那种法兹效果,就猜这张专辑的创作核心其实是你,对不对?”
保罗挑眉,他为威廉的敏锐而惊讶:“其实也不能这么说,比如《挪威的森林》(Norwegian wood)里面的西塔琴就是乔治的创意。”
这就是保罗,说话总是滴水不露,充分与人为善。
“总之,你们的这张专辑太棒了,我也想做这样的音乐。”威廉认真地说。
“你可是写出了《海妖》。”保罗提醒他,人们甚至因此盛赞威廉为“艺术家”。
“不太相同。”威廉抵着下巴思考,“在《海妖》中我只是将已有的知识进行组合,做出‘流行化的古典乐’。可是在《橡胶灵魂》上我看到了流行音乐本身成为艺术的可能。”
“那之中包含了一些我没有的东西,是一种鲜明的时代气息。拜托了保罗,请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出这么棒的作品?”
当一名货真价实的天才给出真诚的赞美,总是让人心神荡漾。
保罗也不能免俗,他咳嗽了两声掩饰自己的高兴:“好吧,那就看看我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从那之后,威廉只要有空,就常常与保罗结伴出去闲逛。跟着保罗的脚步,一个陌生的伦敦城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他们一起去印地卡书店,读地下报纸,结识反主流文化的活跃分子巴里€€迈尔斯,参加读诗集会。威廉在美国没见到那些垮掉派作家,却在英国认识了艾伦€€金斯堡和威廉€€巴勒斯。
除此之外,他们对所有流行的东西来者不拒。新上映的电影,爵士乐大师的演出,实验音乐……只要城里有什么新鲜事,保罗和威廉就打电话互相告知,然后兴冲冲地奔赴现场。
不过,在这一切流行文化中,威廉也发现有不安的旋律在渐渐抬头。心理学家提莫西€€李瑞宣称使用LSD有利于人类精神成长,在他的鼓吹下越来越多的青少年开始使用LSD。
西方青少年正在与传统渐行渐远,他们对政治充满倦怠,对外界毫无信心,只想探索自己的内心世界。比起越南发生的让人心灰意冷的罪行,他们宁愿沉迷在光怪陆离的幻觉世界。
而在音乐圈子里,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尝试这种药物,并且借此生产出各种充满迷幻色彩的音乐作品。
所有的一切都让威廉敏锐地感知到,旧的秩序正在崩溃,新的思潮正在涌现。他睁大眼睛注视着时代的巨变。青少年之间交谈的话题,名流的觥筹交错,怪异的电子乐,被烟雾笼罩的眼神。
他拼命思考。
这一次他的沉淀期很长,但他一点也没有着急。他有一种预感,当他再次开始写歌,笔下将会流出更加厚重的东西。
在这一年中爱德华支撑起了乐队的创作,他写出了一整张专辑《锡纸罐》。这张专辑延续了《星火》中的重型摇滚风格。
传统势力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变化的社会思潮,他们开始做出各种软弱无力的尝试。就像是年迈的祖父试图和叛逆的孙子玩在一起。
1966年中旬,青鸟乐队收到一份邀请。只要他们点头,就能登上皇家大汇演的舞台。
皇家大汇演是英国每年年底都会举办的综艺盛会,这台晚会向全英国进行直播,是英国收视率极高的国民节目。
皇家大汇演最特殊的地方在于,英国皇室家庭的高级成员将会出席。这名所谓的“高级成员”其实一般指的就是在位的国王。
由于这是一台国王将会观礼的晚会,在演出人员的选择上自然要非常谨慎。它通常都会选一些不会惹人争议,稳扎稳打的表演者。
可是今年这台晚会居然向以叛逆著称的青鸟乐队发出了邀请,不得不说是他们“勉为其难”为了“亲近大众”而提供的“殊荣”。
“但是,怎么说呢。”理查德撇了下嘴,“我们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
毕竟皇家大汇演的曝光度是前所未有的,如果他们的演出效果不错,甚至可能一举打入保守人士的市场。
这样一个馅饼掉在头上,没有不吃的道理。
怀着这样的心态,青鸟乐队与主办方签下合同。他们预计将会在11月份登台演出。
这本来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他们已经演出过无数次,无论是怎样的舞台都能应对自如。而皇家大汇演年年都办,是大众喜闻乐见的庆典。这一切本来都该顺理成章,不会遇到任何问题。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
1966年10月20日,威尔士的一座煤渣山坍塌,掩埋了阿伯方村的彭特格拉斯小学,导致学校内的孩子被活活掩埋,死伤者不可计数。
面对这样的人间惨剧,女王不知出于何种考量,拒绝前往事故现场慰问灾民。直到民怨到达难以忽视的高度,她才在惨案发生8天后姗姗来迟。她身着红衣,没有掉一滴眼泪。
一边是无数死去的矿工家的孩子,一边是冷漠的女王。
一时间,民众对于王室的不满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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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人祸,不是天灾!”
“可以占用您一分钟时间吗?”
“我们正在筹划一起签名请愿!”
……
“谢谢,但是现在不方便。” 巴里€€迈尔斯打发走了门外的年轻人。
他挂起“暂停营业”的牌子,关上了印地卡书店的大门。
“对不起,”他回头向两位客人致歉,“是阿伯方事件的抗议者,他们最近一直在附近活动。”
“对于阿伯方,人们都是怎么看的?”威廉问道。
因为听说印地卡书店进了一批新书,他和保罗一早就跑过来,没想到碰上了刚才那一幕。
巴里说:“有人把矛头指向政府,说这起矿难发生前几天就有人向官方报告矿山正在移动。再往前说,早就有人认为矿山存在隐患,呼吁不能再把它堆得更高了。但是这些呼声都没人理会,直到惨案发生。”
“但是工党恐怕不愿承担这个责任吧?”保罗挑眉。
巴里耸肩:“毕竟他们刚刚上台不久,这矿山也不是他们批准开采的。”
巴里从窗户往外看:“也有人把矛头指向王室,认为女王一开始根本没打算前往现场。后来在现场时她的冷漠表现也遭人诟病。”
威廉替伊丽莎白二世解释了一句:“王室对君主的要求就是从来不能公开表现出感情,所以即使她感到悲痛也必须压抑自己。”
巴里有点惊讶,但随后他恍然:“我忘了你和女王陛下交情不错。”
“我替她说话不是因为私交。”威廉辩解道。
“好吧,我对陛下倒是没有多大意见,既然你认识陛下本人,我当然相信你的说法。我这里有现场的照片,你们要看吗?”
不知道巴里有什么门路,他这里的许多照片正式发行的报纸上都找不到。威廉只是看了几张,就心痛得看不下去。和报纸上的数字不一样,图片有着巨大的冲击力,一百多条鲜活的生命,只能赤条条地排列在小小的坑穴里。他们都是孩子,是每个家庭的希望。
那些请愿者说得没错:“阿伯方的一代人已经彻底毁了。”
这种伤痛会永远烙印在这个村庄每个家庭的心中。
回到家中,在温暖的橘色灯光下,威廉看到了爱德华的身影。
他紧紧贴着自己的哥哥坐下。
“怎么了?”爱德华关切地问。
威廉的眼睛盯着地板:“埃迪,我想去一趟阿伯方。”
第128章 挣扎
“啊?”面对威廉的异想天开,爱德华吓得坐直了身体。
他将手里的杂志放到一边,摸着自家弟弟的膝盖,用非常温和的口吻问道:“你为什么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呢?”
他心里已经一团乱麻,但是他不断告诫自己:镇定,爱德华,不要去控制威廉,不要独断专行,要了解他的想法,作为兄长提出中肯的建议。
威廉垂着眼帘:“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自己有必要去亲眼见证那一切。”
他不知道这有什么用,却觉得这就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可是,威利,悲剧发生时我们不是已经第一时间捐款了吗?”
青鸟乐队向灾区捐赠的款项数额相当巨大,这为他们挣得了许多社会赞誉。甚至有人讽刺王室还没有摇滚乐队的反应及时。
“现在遇难者的搜救工作已经到达尾声,女王陛下去过了阿伯方,哀悼仪式已经结束。你即使去阿伯方也做不了什么。”
“对于死者我已经做不了什么,但我想为生者做些什么。”威廉说。
而且他想到了自己能做什么:“比如记录下他们的故事。如果失去了故事,死者总有一天会变成一个冰冷的数字。所以我想尽可能多地去记录下那些家庭的故事,让人们铭记这场灾难的发生。”
“……”
从理性上来说,爱德华不想让威廉去冒险。谁也说不准阿伯方是否还会出现次生灾害,而且这起事件目前各个方面都很敏感,其他人躲还来不及,很少有傻子主动向上凑。
但是从感性上而言,威廉高尚的人格,总是令爱德华自惭形秽。无论如何,他不该阻拦威廉去做好事。
“我明白了,”爱德华下定决心,“那我和你一起去。”
如果一定要蒙受风险,就让他和威廉一起承担吧。
听说他们的计划,迈克尔二话不说也表示要去。乔尼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他几乎是最后一刻才赶上飞机。
“为什么不早跟我说?”上飞机后乔尼还一个劲地抱怨,“尽管我没毕业,但好歹也是医学生,遇到什么紧急情况还能起点作用。”
爱德华无奈地摇头。原来整支乐队除了他都是好心的笨蛋,难以想象的利他主义者。他们居然丝毫没考虑过自己会不会遇到危险,只想着自己能帮到别人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威廉,他肯定是不会去的,爱德华心想。
但他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冷酷无情,当他的鞋子真正踏上阿伯方的废墟,那种事不关己的想法已经荡然无存。
空气中漂浮着灰色的矿渣,潮湿的泥土中弥散着悲痛的气息。这里冷寂、沉郁、绝望,已经没人再痛哭了,但那种默默凌迟般的痛苦留在每一个居民的眼睛里。
亲临现场和观看轻飘飘的新闻报导完全是两回事。怪不得在女王迟迟不露面的时候,民众会那样的愤怒不已。
“你们到了。”托尼向着他们跑来。即使是娱乐记者,面对这样巨大的灾难时也会改换身份。
青鸟乐队当然不会毫无准备地自己就跑过来,他们提前联系了熟识的媒体。他们的老朋友NME为他们提供了临时的记者身份,并且安排已在现场的记者进行接应。现场的记者恰好是他们很熟悉的托尼。
托尼神情冷峻,见到青鸟乐队后他没有过多寒暄,只是说:“你们最好戴上口罩,遮掩一下自己的脸。现在当地人的精神非常敏感脆弱。”
他没把话说完,但是爱德华理解他的意思。这时作为名人的青鸟乐队出现,对当地居民的神经不见得是正向的刺激。
他们本来计划寻找一些蒙受悲剧的家庭进行采访,然而真的见识到了当地的惨状,威廉又开始犹豫。他们真的应该在这种时刻挖开别人的伤疤吗?
更何况,现场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要做。
虽然不可能再有生还者,但是搜查遗体的工作依然在继续,那些倒塌的矿渣需要清理,伤者需要护理,一切都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在发现这一点后,威廉立刻放弃了原先天真的打算。他和青鸟乐队的所有成员,都自愿投入到了善后工作中。
麻木地搜寻着自己亲人遗体的矿工和主妇,不知道身边加入队伍的青年是个摇滚明星,他们只是欢迎任何一个帮手。
金发大个子扛着铁锹挖掘着废墟,默默进行清理工作。没人知道他遒健的肌肉平日里是用来敲鼓的。
临时医院不知道那个自告奋勇的志愿者其实曾经是剑桥大学的医学生,只知道他手脚麻利,做起护工像模像样。
愤怒的民众也不清楚那个站出来帮他们和政府谈判,争取赔偿的绅士从何而来。但他确实凝聚了一团散沙的力量,让有关部门感到更加棘手。
尽管青鸟乐队没有进行任何访谈,但在与当地人的朝夕相处中,那些真实的故事从各个角落里流淌出来。这里的居民都是平凡的人,过着平凡的生活,他们的幸福相当简单,却如此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