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体静默着,保持不动,微微睁开眼睛。
余光却看见床上还跪了个人,半跪半趴地,垫在一大团被子上。
蒋荣生倒很淡定,那头乱毛,一看就是颜湘,他微微蹙着眉毛,眼神不耐:“大半夜不睡觉干什么,跪上瘾了么。”
颜湘吓得抖了一下,迅速拉过被子。
他不知道蒋荣生有半夜醒的习惯,他平时累得很快就睡着了,这次是心里一直惦念着要练雕塑的打形草稿才醒过来的,偷偷地拉开床边的抽屉,拿出一本素描本和削好的铅笔。
在月色里,一点一点地观察,临摹,写生,一定要精准地勾勒出每一根线条的走态。
形是意的载体。
可是蒋先生忽然醒了。
颜湘下意识地心虚,想把素描本藏在被子里,脑子里还在想怎么解释。
可是蒋荣生没给他机会,动作越心虚越慌张他就越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从床上坐起来,一只手就控制了颜湘的扒拉他的动作,先把颜湘按在枕头上,然后一把掀开杯子,就看见了有个8开的速写本,还有几只铅笔。
蒋荣生先不跟他计较把铅笔这种脏东西带到床上来的恶习,一只手扣住颜湘的手,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接着另一只手翻开了素描本。
翻开,每一张都是他的脸,画的是他日常生活的动态,低头看文件,喝玻璃杯里的饮料,冷冷地审视着画布外的人,用手指夹着烟,侧脸低头吸烟……
一笔一划,分明是动了情,入了心。
蒋荣生不清楚他什么时候画了这么多自己的画。
他转头,目光直勾勾地,审视着颜湘。
那种目光,连公司里的高管人精,在夜场里被称作混世魔王的简铭都顶不住,更别说一个软包子,胆小又懦弱颜湘。
颜湘吓得浑身僵硬,瑟缩着手指,肩膀微微起伏着,抬起一双水汪的眼睛求蒋荣生,眼里满是萦绕盘旋的恐惧和惊慌,小声哀求:“我乱画的,你别生气……我,我现在就去书房面壁思过。”
蒋荣生的心底爬过更深刻的不耐。
应付一个不清醒的齐思慕已经让他觉得足够浪费时间,颜湘也是这样不知死活。
人为什么总是这么贱。
蒋荣生面无表情,把画册轻轻地合上。
颜湘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以为蒋荣生并不会跟他计较,然而下一秒钟,就看见蒋荣生两只手从上而下,把整本册子都撕了,“哗啦”一声,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得那么刺耳,似青天里猝然碎开的一道裂缝。
被撕成两半的素描纸被蒋荣生捏在手里。随即,蒋荣生把手里的废纸随手朝着颜湘的脸扬过去,姿态是那种惯有的,上位者的倨傲与优越。
仿佛所有人生来就应该跪在他的眼前一样。
素描纸瞬间在空气里飘荡,在纸与纸的缝隙之间,颜湘的表情显得可怜又困惑。
飘散的纸缓缓地落下,心也跟着很沉重似的,闷闷地,灰白地,掉下去。颜湘吸了吸鼻子,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悲哀。
然而纸张的边缘仍然很锋利,猝然飞到脸上,在颜湘的皮肤上留下了几道细细的伤口,血线就这样渗了出来。
受伤了。
可是习惯了。
其实不是很痛。只是有血黏着,沉重地拖拽着坠下去,感觉自己脏脏的。
蒋荣生从床上下去,随手捞起一件衬衫,边系着纽扣,语气平淡又冷漠:“收拾干净。”
“另外,好自为之。你能坐在这里,只是因为你的脸而已,不要肖想不该想的东西。”
颜湘喉咙有些酸涩,没有说话,也没有反抗,只是一直安静地垂着头,像蒋先生所说的,跪在床沿边,一点一点地收拾着被撕掉的画纸草稿。
直到素描本的封面,那里用黑色的碳条,写着“bridge”。
桥梁。
这是颜湘的一个小习惯,在每一次的创造之前,他通常会大量浏览相关的素材和结构。
当积累到一定程度,心里有把握之后,再扔掉这些素材,按照自己的建模去进行塑形,脱模,打磨,上色。
“bridge”,桥梁,是工具。
第17章
颜湘收拾好素描纸以后,想去浴室收拾自己的伤口。
他沿途路过客厅,书房,影音室,都没看到蒋先生的身影,估计是走了。
颜湘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三点二十六。
手指不小心触碰到屏幕下面,是手机没清掉的外卖通知,天气预报通知等等。
颜湘匆匆地扫了一眼手机通知,没在意。
他的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只觉得疲倦极了,摇摇头,努力地把蒋先生盯着他的眼神从脑袋里忘掉,告诉自己,已经没事了,他是安全的。
可是在浴室里,对着镜子给脸上的伤口消毒的时候,他的手指一直在抖,神经控制不住的那种。
颜湘的另外一只手一把按住在发抖的指尖,咬紧牙关,非常用力,可是最后的结果是指甲快要嵌进肉里了,依然没有用。
小幅度振动的两只手如同断翅的蝴蝶垂死挣扎着,每一下的颤动,都显得悲哀且无力,一点一点地离绝望更近。
病是一把吊在颜湘头顶上随意晃动的大摆锤,会把他的未来砸得稀碎。
雕塑是靠手来创造的,手一旦开始抖,他就废了。
颜湘抬起眼睛,凝视着镜子里面的自己,脸色惨白,贴着好几道褐色的创口贴,头发乱糟糟地垂下来,锁骨上面全部是青紫交错的痕迹。
他经常住院,身体孱弱,整个人仿佛蒙上了一层晦涩的阴翳。
颜湘呆呆地看了镜子里的人,看了很久很久,整个人都是凝滞的,唯有左手的手指始终没有停止过发抖,成了既突兀又刺眼的存在。
最终,他抹了一下眼睛,反手拉开洗漱台的抽屉,从里面掏出一瓶小小的,白色的药丸瓶子,他整只手包住瓶子,不断地转动着,药丸在瓶子里发出互相碰撞的轻微声响。
然后颜湘拧开了药瓶盖子,从里面倒出了三颗药丸,放在手心,仰起脑袋扔进嘴里,再拧开银色的水龙头,双手捧了一€€水,然后把脸埋了进去,半是送药半是洗脸,整个人混乱无比,然后无声地掉眼泪了。他终于是把自己弄得很狼狈。
其实没有什么值得难过的事情。
但是生病了就是这样,常常莫名其妙地觉得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
颜湘既讨厌自己软弱的生病样子,又抵抗不住这种情绪,所以一般都强忍着,然后低着头,或者在水里,静静地掉眼泪。
-
从浴室里出来,已经快凌晨五点了,颜湘也睡不着了,回到卧室,把收拾好的bridge练习本摊开,一张一张地分类拼起来。
幸好蒋先生只把它撕成了两半,重新拼起来没那么复杂,然后找了胶布,打算把它们粘起来。
然而颜湘练习了很多,量很大,前期的形都找得不太准,他不打算要了,把这些素材乱夹进扉页里,只用胶布粘了后期能用得上的。
撕胶带,剪下合适的长度,前后面贴起来,然后装订,除了中间有一道干净利落的撕裂痕迹,除此以外跟之前没什么不同。
这么一折腾,天又亮了,颜湘随便吃了点早餐,就搬了台笔记本电脑去车库继续打草稿。
进入状态的时候,车库里细小的尘埃和偶尔掠过的轮胎摩擦声都算不了什么,颜湘除了洗澡睡觉,回家看妈妈,其他时间都泡在车库里干活,两个星期确实有点赶了。
蒋先生估计是很忙,没怎么过来吵他干活。
如果想看见蒋先生,那么可以每天晚上打开财经新闻,他是北城纳税大户,形象又好,摄影机非常青睐他。
这样的日子再好不过了,唯有一点,就是偶尔会接到表演课老师的电话,催他去上课。
颜湘放下了手里的石灰水,在围裙上随便擦了擦手,换了一只手接电话:“谢谢老师,但是我真的没有时间…”
“…蒋先生那边,我去跟他说,对。”
“不好意思,谢谢您老师…。”
“好。我会跟蒋先生说的,一定尽快。”
“谢谢您,再见。”
每次放下电话,颜湘都想告诉蒋荣生他的想法,可是犹豫着犹豫着,他又不敢了,于是一拖再拖。
拖到最后,蒋荣生亲自给他打了电话,似乎是在工作的间隙之间给他打的,语速比平时快了一些,声音冷冽阴沉:“在哪。”
“东海湾花园。”
蒋荣生沉默了一瞬,随后语调低了好几个度:“颜湘,我记得现在应该是你的上课时间。你在阳奉阴违?”
颜湘舔了舔嘴唇,把台灯拧亮了一些,又把车库的门打开,让空间更宽阔一些,不至于阴沉压抑得让他喘不上气。
颜湘说:“我没有阳奉阴违,蒋先生,我不想去上课,也不想…拍戏,我不想去。”
“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一个不字了。合同一式两份,我没空给你念,你自己去翻。”
"蒋先生,能不能听我说一说,求您了,我……"
"我拒绝。"蒋荣生无情地,“很忙。”
“我也要忙呀,这个世界上不是只要你蒋荣生一个人有事情要做!”颜湘气得头晕,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直接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电话里一时陷入了沉静。
颜湘大口地喘着气,车库里的汽油味冲进他的心脏,肺腑,让他的身体有点难受。
脑子也混乱起来,分不清楚,此刻颤抖的气息是因为激动,还是惊恐,还是痛快,或许是都有,乱糟糟的思绪让他的两眼有些发黑。
“颜湘。”
电话里的蒋荣生在叫他的名字。
跟往常一样,没有什么起伏,让人分不清楚他的情绪,是在生气的边缘,还是真的如往常一样沉稳且平静。
“嗯?……”颜湘回答的鼻音有些重。承认,终究是有些害怕。
“你要我听你说是么。那你来,地址待会发给你。半个小时之内出现在我的面前。”
颜湘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好,我现在就去。”
他手忙脚乱地摘掉了围裙,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石灰水和肥皂水,拉起车库的门,匆匆地跑上地面,才发现外面已经下雪了,积雪很深。
打了个车,顺利出发以后,颜湘才模糊地想起来,前几天凌晨五点的时候受到过一条气象台发布的信息,说是重大气象灾害暴雪预告。
颜湘托着下巴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雪景,脑子里在斟酌着怎么跟蒋先生说自己的事情,就当作是发发善心,放过他这两个星期。
十五分钟很快就到,蒋先生给的位置是一个靠海的码头,附近有很多船厂,这一片在上个世纪曾经很兴旺,后来因为贸易业的疯狂扩张,那个码头吃量太小了,就被抛在了时代的身后。
司机把车停在船厂口,就不再开进去了,颜湘只能下车,踩着到小腿肚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船厂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