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多多收拾了被邹茶丢在地上的爆竹,放到走廊一旁的矮凳上,这也走了过来。
盖多多抱了拳,直说:“穆公子过年好,老大带着其他几位大哥出门办货去了,只有温大哥在侧院里喝酒,没有出门。”
“好。”穆楚白点了点头。他去后院井边儿简单地梳洗了一下,直接去找了温凉。
温凉坐在侧院一个凉亭下的石桌边上,穆楚白走近,停在了凉亭台阶前,略略作了个揖,轻声问:“温兄,有时间吗?”
那头温凉刚举起酒杯送到嘴边,见到穆楚白来,转而一笑,双眼都弯了起来,笑意甚浓,抬手说道:“请。”
他今日换了一身打扮,约莫是因为过年,绛红袍子显得人都精神了些,墨黑的头发垂在脑后,只是梳了一缕辫子,帮着白色的发带。袍裾边儿是白线苏绣,刺着流花的式样。青白色的腰带上别着他一直带在身上的钢扇,身姿闲雅,云淡风轻。
穆楚白微笑着坐在了他的对头,此时天色明亮,琉璃光照,躲在凉亭下,也是恰到好处。
石桌上放着一只铁质的小炉子,炉子里烧着炭火,仅仅一块煤炭,仅仅烧着一小缕火苗。炉子上驾着一个乳白色的瓷壶,圆形的壶嘴宽大,里头烧着温水,水里泡着一壶酒瓶,是为青色。青色的酒瓶里灌着八仙酒,香味随着温水噗噗从瓶口冒了出来,香气扑鼻。
炉子边的桌上还放着一只竹制托盘,里头倒扣着一只酒杯,旁边放着竹制夹子。不等穆楚白开口,温凉便拿起夹子,轻轻夹住炉子上瓷壶里的酒瓶瓶颈,慢慢抬了起来,在瓷壶口颠了颠,放到了托盘上。又拿起那只白玉酒杯,往里头倒了半满的八仙酒,抬手放到了穆楚白的跟前,这才重新放回了酒瓶,继续温起了酒。
穆楚白作揖道了一声谢,轻轻端起酒杯来品了一口。八仙酒到底是八仙酒,没有颖花酒那么烈,入喉不辣,掠过舌尖儿,还有些酸味,却是回味无穷,适合慢慢品赏。
第74章 一壶温酒
温凉看了他一眼,垂下眼来,这也抬起自己的酒杯,细声说道:“我晓得之前年夜饭那顿酒你是一定吃不惯的。”
穆楚白不得不笑,只说:“的确喝不惯,倒是这酒不错,入口回味。”
温凉扫过穆楚白的脸,淡淡地说:“我之前也说,你没有单独同我喝过酒。”
“所以我一听你在这里喝酒,立马就赶过来了。”穆楚白脸上看起来轻松,其实心里已经提溜了起来,每一次说话,还得心里掂量掂量,说完了,更加忍不住要去看看温凉的表情反应,再去想后一句。
温凉咧嘴笑了笑,擦过正题问了一句不痛不痒的,“昨晚喝了这么些酒头疼不疼,要是不舒服我给你换一杯解酒茶,今天你要是再同我喝酒,只怕明日下不了床了。”
总觉得他这句话别有深意,意有所指。穆楚白心里端了端,放下酒杯。
那头温凉瞥了一眼穆楚白,这也跟着放下,笑道:“反正来日方长,虽然这酒跟水一样,但到底还是酒。”
穆楚白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可自己心里又是什么意思?穆楚白心中苦笑了一下,却还是装着胆子说了,“昨晚儿的事……”
只见温凉的手在空中顿了一顿,脸上掠过一丝尴尬,这才缓和了下来,但是笑容却不见了。
见温凉不说话,穆楚白又继续道,“你会看不起我么?我不介意,可我担心失去你这个朋友,也不希望周兄失去你这么个兄弟。你先别说话,听我说完。”见温凉是要插嘴,穆楚白抬手止了止,自个儿却说,“我看得出来,如今我到了这个地步也没什么说脸皮要不要了。以前在穆家我还端着,一直以为我生在一个大户人家,手底下一群人都喊我叫三少爷,横竖就算是个庶子,这身份还是摆着的。今日我算是想明白了,身份是别人给的,有就是有,没有再端着都是假。”
穆楚白吸了口气,温凉也不插嘴,他便继续说,“每天端着是假,从头到尾都是假。要不是因为你我阴错阳差入了山寨,只怕我今天还是个假。人活在世,要的就是每天真真切切开开心心,该是什么是什么,所以我现在敢直面我的内心,也敢对你这么说,你若是想笑便笑,我亦不觉得有什么可丢脸的。但我还是想交你这么个朋友,就跟我昨晚说的,我压根就不想取代你什么€€€€”
不等穆楚白说完,温凉立马止住了这个话头,他幽幽地端起酒杯,眼睛在穆楚白的脸上看了好几回,似乎要把这张脸给深深地刻画到心里去一样,他开口说道:“这话你昨晚可就说过了,我当你是兄弟、朋友,不会因为一个晚上而忘得干净。我只说,你先前同大哥是什么关系,现在就是什么关系;我与你之前是什么关系,现在也还是什么关系,或者更近一层,万般没有什么倒退的意思。”
穆楚白听出他心里的话,自己反而松了口气,他笑了笑,“我还以为我与你好不容易结下的交情,就因为……因为……”
“大哥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也管不着。”温凉喝了一口八仙酒,“我就知道你把事情都想的太细琐了,所以结论就跟着细琐了,明明没有的事,你多想一个就多出来一个,少想一个就真的少一个。别人不晓得你与大哥做过什么,那就真不晓得,就是晓得了不说,你也当不晓得,不然你一个个的问过来,这要解释到什么时候去?”
穆楚白笑了出来,还真没有人敢这么说过他,哪怕是以前教过他的一位先生,就是他问得问题多了,只说他心思缜密,却不会用一句“想的太细琐”来说。
“温兄你说的对。”穆楚白点了点头,“我是想多了。”
温凉跟着笑,“我以前何尝不是如此?但人也要想穿,你前头的想穿了,这个层面上的就没想穿。事情都发生了,不能当做没发生,也不能当做发生了就是坏事,对不对?”
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所谓事情想多了就成了坏事。
当然后面也没有这个所谓。
穆楚白一句“难得温兄能把话讲得那么明白,我前头就说不端架子了,这会儿就更不能端着了”就把两人的关系拉得更近了些。
原本穆楚白想问问温凉,他与周旺木如今走到这步,是不是让他笑话了。
原本温凉也想趁着这个机会,问问穆楚白,是不是因为他的关系,让他们俩尴尬了。
只是到了最后,两人全也不提了,要不是先前那三碗颖花酒性子太烈,或许穆楚白还没被灌到那个份上,脑子醒的,身子醒着,这番话就在当时的酒桌上谈完了,更或许同周旺木还不会没走到这么快的份上。
然而喝酒误事是一说,酒后真性情也是一说。
就看自己怎么说。
穆楚白与周旺木睡也睡了,相互也坦诚相待了,回头路早就断了。到了这份上这头温凉岂会寻死觅活地要他们俩分开?温凉不是这么一个人,他知道周旺木也不会因为他这么做而点头。只会毁了他与周旺木的情分,与穆楚白的交情。
心里再难过,温凉也只能和着这杯酒硬是吞了,到底还轮不到他去翻这个脸,他也没这个资格。好不容易当上周旺木手下第一军师,好不容易将穆楚白给留在了山寨里,若是翻脸,走得只会是他。
人算不如天算,算不过就不算。
温凉也算是个看开的人。
今日一早,周旺木就带着兄弟们出门置办货物,早早等在大厅的温凉见到了周旺木,刚刚起身,就见周旺木抬手一摆,说道:“这次就不劳烦阿凉了,我带着几位弟兄出去就行了。”
心里没来由地低落了一下,脸上竟然也藏不住,温凉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常汉、尉迟金他们几人从周旺木的身后走过,一个个与温凉打了招呼,边说着过年好边道别,有的只是抬了抬手,连正眼都没看。温凉晓得这是他们习惯了,都熟悉到这份上,要不得什么规矩礼节的。更何况大过年的,他也没资格不舒服。
周旺木看了看温凉的表情,似乎是察觉了什么,说:“你得替我看着阿茶他们两个,省得把宋风的宅子给烧了。再说每年都是这么办,有我带着就行了,你也好好休息一下。”说着这句话,语气却是分外温柔,好像不是以前那个老大的样子。
温凉略略吃惊,他点着头,见周旺木踌躇着不走,只得问:“大哥还有什么吩咐?”
待到身后那群兄弟都走出了屋外,他这才说道,“穆公子还在里头休息,你别让阿茶或是多多去吵他,晓得么?替我多看着点儿。”说到了穆楚白,语气里分明已经没了之前的尴尬和心虚,过了昨晚,他们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温凉听了这话,慢慢抬起了手,对着周旺木作了个揖,头埋在后头。在周旺木的眼里,温凉是点头答应了。他转身走了出去与自己的兄弟会合,可温凉的动作依旧未变,空旷的前厅下,只他一人作揖而站,四周寂静,苍白无力,三分白如雪,七分凉若霜。
约莫过了好一会儿,温凉这才放下了手,毫无表情的他微微勾起了嘴角,像是要笑出来,却终究没有笑。他一人慢悠悠地走到了宋府的储物间,临时起意,把从山寨上带下来的一套酒具拿了出来。原本以为要晚一些才用得到,到底人算不过天。
温凉拿着酒具从回廊走去侧厅,半道儿上遇到了拿着鞭炮的邹茶与盖多多。盖多多贼溜的眼睛在温凉脸上转了一圈儿,问:“温大哥没出门?”
温凉笑着说,“我去喝酒,要是有人问,就说我去喝酒。别去侧院放鞭炮吵我,不然我把你们的爆竹统统收了。”
这么一说,他们俩只得去周旺木的大屋子前院里放,只得吵了那个人,便是问起,也只得说温大哥在侧院里喝茶。
心里打了个算盘,哼着调子去了侧院,放下酒具叹了口气,点了火,温了酒,等啊等啊,等到酒暖飘香,拿着夹子把酒瓶夹了出来,浅浅地倒了一杯。手举着酒杯刚刚送到嘴边,那人来了。
穿着一身湖水色的长袍,脚底一双锦华白靴,面若中秋之月,墨黑眸子澄亮,带着微笑朝自己走来。温凉余光瞧见了,岿然不动,嘴角却是漏了些许高兴,假装是高兴。那人走近,长发一摆,布着日光点点金色。穆楚白站定了身子,略略抬起来手,略略做了个揖,轻声问:“温兄,有时间么?”
时间恍惚来到了几年前,也是这么一个阳光普照的好天,也是这么一个湖水色长袍的公子。
只是那时的公子比现在显得年轻稚嫩,背后是人来人往的街道,他站在那里略略朝自己拱着手,面目清秀,脸上宏光,笑颜如清风拂面,是温凉藏在心里怎么也忘不掉的画面。
第75章 如尘往事(温凉番外)
那时春意盎然,那时春暖花开。
那时的阳光比现在的更加明媚一些。
温凉穿着破衣褴褛假扮成流浪汉,要替周旺木去办一件事。这件事周旺木本不想让他出手,却奈何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宋风。于是温凉替了宋风,与周旺木在临湘分开,一个独自回了山寨,一个孤身来到江城。
他此行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来请万子山,与他温凉一起,为周旺木在山寨做事。
万子山在圈内算是有头有脸,若是随便在江城找一个做账房先生的来问,便是统统都知道他这个名字。只不过东家不是个好老板,他做事尽管赚了钱,却也不开心。还不至于到天下大乱的时刻,可一向观山水的万子山却嗅到了不安的味道。恰逢此时,温凉的出现,是刚刚好的时刻,却差一个契机。
再回江城,心里颇有些起伏,当时温凉便是在这里遇到了周旺木,跟着他去了临湘,然后在天王山打下了山头。这会儿再回来,却是万般没有想到,他此后会在这里遇到一位他至此都不能忘记的人。
温凉来到江城三天,便寻到了万子山经常出没店铺,他在门口晃悠了两天,这便想出一计。可计划还未实施,这就被店铺门口一个小二给逮了个正着。小二今日刚被上头人骂,心里不舒坦坐在门口生闷气就见到了破衣烂衫的温凉,以为他是个穷要饭的,便抓了他撒气。
温凉不好动手免得拆穿自己身份,只得与他周旋。方巧吸引了坐在店里看戏的万子山的目光,只是万子山纹丝不动,戏却看得高兴。
小二拿他撒气,是越撒越气,只是他忘记自己站在什么地方,什么店的门口,这店的主子是谁,他统统都忘记了。
掌柜的头上亦有老板,老板带着一双儿子出来巡检,方巧让其中的小儿子见了全场。大老板见了都绕了道儿了不想惹了上身,毕竟凡事都要讲个颜面,当街训斥这种事也唯有店里小二或是讨饭瓜子才做得出。可那小公子是个实诚人,性格是一等一的淳朴善良,刚走过便出手帮了忙,不提自己身份,却还是把那店小二给说了一通。
店小二本不放在眼里,对着那是破口大骂。温凉对突如其来的这位公子饶有兴趣,定睛在那儿看了看,便是因为如此一遭,将自己推上了没有回头的道路。他不想这店小二一张破嘴染了公子的心气儿,便靠一张嘴全都说了回去。
先前是受着怨气闷声不响,这会儿却一张嘴巧舌如簧,店里头的万子山看了心里闷了一句“有趣”,店外的温凉却只诧异多了一个帮手。两人说得店小二体无完肤,一旁看热闹的行人各个都快口称赞。
店小二一眼望到了人堆里黑着脸的大老板,低着头提溜着袍角扎进了店堂里,这就没敢再出来。
而店外的两人相视一笑,小公子抬了手作揖,一副山青水绿的样子,未经磨练的脸廓,眉如墨画,面如桃花,一双眼睛弯弯,对自己暗自笑着,轻松自在,没有架子。
温凉这番打扮着实受不起这位小公子的礼,却还是昂首挺胸地受了。那头大老板一眼就看穿了温凉的身份,不是装的,就是别有目的,从散了的人群里走了出来,一手按在了小公子的肩膀上,力道之大,小公子自己也吃了一惊。
“跟为父回家。”
一句话看来波澜不兴,语气却透着刺骨的寒冷,从旁的大公子也使了眼色,温凉看得出来,小公子回去必然要遭殃,自己却帮不了什么忙。
小公子跟着大老板走了,温凉的眼神也随着小公子的背影而去,走到一半,那小公子停下脚步,温凉的思绪也跟着略略一顿。
抬眼看去,小公子转过身,对他盈盈一笑,站正了身子,抬手作揖,手后是脸上春风拂面,再一转身,才迈了步子急急跟去。
可这个画面是温凉再也无法忘记。
至此之后,温凉也再也没见到那位小公子,而万子山却答应他见一见他身后的老大,这被周旺木的话给折服,留在了山寨上。
从万子山的嘴里旁敲侧击听来了小公子的家境,原来是江城首富穆家的公子。可是温凉却不知道穆家小公子是穆楚红,那日见到的小公子却是穆家的三公子穆楚白,一昔打听下来,心里装着的是三公子的面貌,记住的却是小公子的名字。
阴错阳差,多年后在周旺木押上山寨的新娘子的包裹里翻出了印有穆家的银票,心里挖出了这段往事,横竖也要将那人留下,探听一些关于穆家的事情,不知那位小公子多年以后过得如何,却在一次与万子山闲聊中知道了不得了的秘密。
穆楚白便是当年那位小公子。
不是小公子,是三公子。
全然是自己记错了。
错了,一切便都错了。
推了穆楚白入了周旺木的房,低头一看是自己的手,要后悔也来不及,眼睛里看着那以为不会变的老大变了,不会变的公子也变了。想再抓回来,却根本没那个机会了。
心里跟针扎一样的痛,一揪一揪的。
到了如今又该如何?唱戏的只留下他一个,那两头早就退下戏服到了后台去了,真亦假来假亦真,假戏真唱戏成真。舞台上现今只留下他一个,要怎么唱下去?还能怎么唱下去?
只得再化一次浓妆,再吊一嗓子。
扯着脸皮子笑终有一天要酸,只不过在这个人的面前,再酸也得笑。
若是可以回到当年,哪怕是一身破衣服破鞋,哪怕回头要被人笑个半死,也要端着架子恭恭敬敬抱拳,云淡风轻地抿嘴一笑,说:“在下温凉,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这儒雅的公子绝非不会拒绝自报家门。
不过是一句,“在下穆楚白。”
只可惜当年他没有问,他亦没有说。
最终他们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圈子到了末尾,得了一个交点,又再次错过。
第76章 酒醉八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