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楚白只能放弃这个想法。且先到了京城之后,走一步是一步。
从江城到京城,这一路穆楚白走得非常艰难。对于他而言,虽然他是跟随着军队,度过过完全军事化的生活,但是让他一个人在野外赶路度日,这是让他十分煎熬。毕竟,连个能与他说话的人都没有,简直要让他疯了。
然而有一点便是好的,他越是往北走,他觉得自己越能看到希望。
毕竟他还可以再见到周旺木。
第231章 今夕何夕
一路走着往北,气温也一路降低。
当他来到京城的时候,已经是深冬,快要过年的时候。想不到前一年他还在这里过年,今年兜了这么一大圈,他又回来了。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之前他的身边还有周旺木,有温凉,有一帮兄弟,今年只有他一个人。
穆楚白进京的时候,天下着鹅毛大雪,风刮着雪片朝他的脸上打去,吹得他几乎快要睁不开眼睛。原本因为大雪,京城打算封了路闭城,即便外面还有想要入京的客商,也不打算让他们进了。穆楚白算是走运,他正好卡在这道命令下来之前,走到了城门口。就是把门的士兵也说,他要是再慢上一步,就要被关在城门外了。
穆楚白笑了笑,他其实已经冻僵了,完全说不上话来,两瓣嘴唇好像不是他的一样。
他跟着几名路人走到了一间茶楼,二楼雅座已经歇了业,掌柜的看外面下了那么大的雪,也打算关门,但见一些路人又找不到地方躲雪,便开了大堂一半的茶座给他们,让他们有地方歇歇脚,有地方喝茶暖暖身。
掌柜的看起来就是个老好人,凡事来躲雪的路人,他都奉上一杯热茶。一些不长眼的茶客一看是免费的,面上是感激,可暗地里却嚼着舌根,说是卖不出去的发了霉的茶,冲兑出来给他们喝。穆楚白端着茶杯一喝便知,这茶的口感是上好的绿茶,该是这年新出的,绝不是什么发霉的次品。
于是穆楚白喝了茶,等到雪小后准备走时,特地找了掌柜的那儿向他说声感谢。
掌柜的倒是不介意,他摆着手让穆楚白出门小心路滑。穆楚白笑着走了出去,迎面而来的冷风让他清醒了许多,他一脚踩在已经积了雪的石板地上,小心翼翼地先往衙门走去。
衙门那里,应该可以多少打听到一些关于安则远押送周旺木过来的信息,而且他走小路走得也不慢,按理说是比押送队伍快上许多天到达京城,不过外面雪下得那么大,他们还进得了城么?
原本,穆楚白还以为打听这件事会很费劲,毕竟衙门做许多事不会随便透露到百姓的口中,殊不知这件事,他却轻而易举地就问到了。且说那安则远押送队伍还需要好几日,更何况光是要审那犯人也需要好几天,末了,那个同穆楚白说话的侍卫还说,“想要看热闹啊?过几天再来吧。”说得穆楚白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从衙门处出来,穆楚白本想随便找家小客栈,在里头休息几日再说,可是伸手去摸摸自己的包裹,他带的钱的确是不多了。这侍卫如果说得准确,那么他的钱还不够支撑他住到周旺木抵达京城,更何况现在的京城物价那么贵……他且也不是京城人士,可享受不到江德淮给京城人士的待遇。
他揣着这个钱想了半天,一咬牙,还是先住上几天再说。
可是他还没有走到客栈的门口,就在半路上被几个家丁一样的人给拦了下来。
穆楚白还以为他们是认错了人,又心想自己也没有得罪过人,还是说那安则远抓了周旺木不解气,连他也要一并捉起来才行?可是他们看起来并不是士兵,或许还有转圜之地?
“几位……”穆楚白心想,这是天子脚下,这群人该还没有胆量敢当街绑架,于是他先以礼相待,好生说道:“请问几位有何指教?是不是认错人了?”
其中一人跨前一步,对着穆楚白拱手,道:“这位请问可是姓穆的穆公子?”
穆楚白想装作自己不是,可是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太熟悉了,他立马就条件反射般说道,“在下便是,请问阁下几位有什么事?”此话一出,穆楚白立即就后悔了,他看了看这几位家丁的打扮,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家丁,而在京城,还有谁是大户人家,还能认得出穆楚白的?
那必然是穆楚青那厮啊!
“既然是穆公子,那还请穆公子跟我们走,我们家少爷有请。”这几位家丁一看穆楚白承认了,态度便一下子恭谦且强硬起来。他们恭恭敬敬地请穆楚白跟他们回去,但脸上的表情也是一副“你若不走我们就来硬的”的模样。
穆楚白心里叹了口气,他收紧了自己的包裹,只得说道:“好吧,不过去之前,我有个问题。”
“请穆公子不要拖延时间。”那人说道。
穆楚白摇了摇头,“让你们来请我过去的,是不是穆楚青?”
那带头的家丁蹙了蹙眉头,“既然穆公子知道,又何必说出我家少爷的名讳?”
还真就是他。
尽管穆楚白心里释然了些,却还是有疑问,为什么穆楚青会知道他上京,这些家丁又怎么知道他就是穆楚白?
“穆公子,请!”几位家丁严防死守,硬是堵了穆楚白的去路,他们伸出手来,指了方向。穆楚白无可奈何,只得被他们团团围着,朝穆楚青的宅邸走去。
穆楚白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欠了穆楚青什么,而穆楚青也总是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时候跳到他的面前阻碍他。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打从他认识了周旺木之后,他就觉得自己的运气一直挺不错的,特别是好几次都以为自己要丧命的时候,他却都有贵人相助,还都活了下来,与周旺木团聚。他相信这次自己也一定可以,周旺木也可以。
来到穆楚青在京城的宅邸,他不由得被他兄长的气势给镇住了。
京城土地一米一金,穆楚青到底挥霍了多少钱财换来在京城买下这么一栋豪宅?穆楚白连想都不敢想。
看看周围,想穆楚青还有钱供养这些家丁,看来他从穆家带走的,何止只是面上看得到的那些钱财?
门口上挂着的匾额依然写着两个大字,穆府。穆楚白一脚踏进去,却不由的跟着哆嗦了一下。偌大的宅邸并没有想象中的热闹,甚至门口都没有见到守门的家丁。
这里不像是江城的穆府,想他当年,一入穆府宅邸大门,就能见到来来往往做事的丫鬟,哪里像现在这么冷冷清清的。都没有一丝人气儿。
冷清又也许是因为正下着雪,外头没有下人走动。因为下雪的缘故,宅邸中看上去白皑皑的,有些晃眼。
这些家丁带着穆楚白直接走了侧边的回廊,来到一座假山后的别院里,院子里是一栋三进的屋子,旁边没有拱门围墙,只是比邻着假山,屋门外竟然没有丫鬟下人伺候着,看起来更为僻静。
这几个家丁站在了屋门口,小心地推开了门,先前一直搭话的那个家丁对穆楚白说道:“你进去吧。”
穆楚白咽了咽口水,他并不害怕会见到穆楚青,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里面有一些慑人的东西,让他觉得害怕。后来他想了想,也许是因为当时周旺木捉了他哥判了他杖责,让穆楚白心中对自己的兄长颇有根结。
走进屋子,因为四周都点了蜡烛,所以并不是那么昏暗,在穆楚白进了屋子的那一刹那,身后的大门被关上了。
穆楚白四处看了看,外厅里没有人,而从屏风后传来了声响,穆楚白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一步。
下一秒,他的哥哥穆楚青,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直到见到了穆楚青,穆楚白才没有方才那么紧张。
他的哥哥看起来的确不好。只见穆楚青拄着拐杖,慢悠悠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的样貌与以前的并没有太大改变,只是人看起来更为消瘦了一些,他的双腿看起来并没有缺陷,然而却以一种十分别扭的姿势站在那里。穆楚青的全身都靠在拐杖上,这让他看起来没有了往日的风光。
穆楚青双眼紧紧盯着穆楚白的脸,他的神情似乎有一丝愤恨,他并不说话,只是等到他一点一点挪到了外厅前的榻上,他放下拐杖,小心地坐了上去,这才开口,“你果然来京城了。”
穆楚白就这么看着他一点点挪过去,他丝毫没有想到要上去帮忙的意思,他甚至有些想逃跑,特别是当穆楚青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京城?”
“当我听说那个周旺木要被捉到京城问审的时候,我就猜到,除非你死了,不然你不会不来。”穆楚青在这点上,说得一点儿都没有错,或者说,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穆楚白,甚至可能还超过了周旺木。
“那些家丁怎么知道是我?他们并不认识我。”穆楚白死鸭子嘴硬,“你是不是派人跟踪我?”
“我不用费那个功夫。”穆楚青并不生气,他看起来有些吃力,又懒洋洋地往后一靠,说:“对于你我还不了解吗?在这世界上,我去哪里找第二个额头上有你这么个伤疤的人?”
第232章 做笔交易
穆楚白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额发下那让人揪心的伤疤,他诧异地看着穆楚青,“你怎么知道我€€€€”
“有这个伤疤?还是在想你为什么还活着?”穆楚青的语气里有些不耐烦,而这两个问题,却是穆楚白最想知道的。只听穆楚青又说,“我就知道姓周的之前是在唬弄我,说你死了,怎么可能?如果你死了,他会这么淡定逍遥?哼。”
穆楚白站着不动,他双眼看着穆楚青,听他近乎嘲笑的语气。
穆楚青说:“我派人去查他,怀疑他去苗疆,就是因为你……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事……他后来在京城造反,指责皇帝,他有这个胆量,背后肯定也有原因……这个却是我查不到的。但我知道,你肯定没死,而且就在他身边……你……你大概,就是那个人……”他说着,双眼突然放了光一样看着穆楚白,从他的脸看到手臂,再从手臂看到脸。接着,他“哈哈哈哈”开始放声大笑,一手拍着身边的案几。
“原来是你啊,竟然是你啊。”他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双肩耸动,好半晌才停止下来。他这举动让穆楚白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心里是更加的奇怪。
穆楚青擦了擦眼泪,“我就说嘛,哪里有人不怕死跑出来替他挡那么一刀,就算关系再好,也好过头了。我就是没想到啊,没想到啊。”穆楚青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臀部,“太冤了,冤啊……”
看到穆楚青渐渐冷静下来,穆楚白才渐渐壮了胆子说:“你现在把我请过来,是为了什么?”
穆楚青慢慢抬起头,他一双眼睛犀利地朝穆楚白看来,几乎能将他整个人都给看穿,他说:“跟你做笔交易吧。”
“什么交易?”穆楚白心里隐隐觉得不妙。
“我帮你去给那个姓周的求情,你这辈子都留在我身边,怎么样?”说罢,穆楚青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嘴角上扬,他这得意的样子,似乎认定了穆楚白不会拒绝他。
穆楚白毫无动摇,他道:“我拒绝。还有别的事吗?”
穆楚青并不惊讶,他摆了摆手指,“你别说得那么急,你再仔细考虑考虑,以你一个人的能力,你觉得有本事去给那个姓周的出头?”
若是放在以前,穆楚青对他穆楚白说这个话,穆楚白一定会犹豫一下,考虑一下,甚至可能会同意。可现在,穆楚白觉得,他就算去求别人,也不会听穆楚青半句废话。穆楚白站在那里,木着脸说道:“我再没本事,恐怕也跟现在的你差不多吧。你在京城那么挥霍,现在账簿上还有多少银两?”
可能是说到穆楚青的痛楚,只见他的脸色显然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可是穆楚青还在极力狡辩,“你以为我来京城是来玩的?你以为我没有本事赚到跟我们父亲一样的财富?!”
穆楚白闭上眼睛,他没有回答,但是他心里知道,穆楚青根本比不了他们的父亲,穆老爷是何等人物,穆老爷能做的事情,恐怕说出来,穆楚青还不一定相信。
“你这是什么表情!”穆楚青见他弟弟不说话,心里有些发急了。
好一会儿,穆楚白才说,“那你让我考虑一下。”
“好好好,我给你时间考虑。”穆楚青点了点头,他把站在门口的家丁给招了进来,让他们带穆楚白去隔壁的屋子里休息。
穆楚白也听话,他乖乖地跟着去了自己的屋子休息,不吵也不闹,没有半点声响。那些家丁轮流在穆楚白的屋前把守,回报时说,穆楚白就这么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没有表情,似乎在考虑什么事情。
起初穆楚青还有些防范,以为穆楚白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可他觉得自己又太了解穆楚白了,知道他并不是一个会算计的人,没有诚服,更别说谋略了。来回说了两次,穆楚青便信了,他在想,穆楚白可能真的在考虑他的提议。
尽管京城被笼罩在一片白雪之下,而且看这个天气,恐怕这个瑞雪还要再下一阵子,可是,这并不能阻挡安则远带着周旺木进城的脚步。他们并不会因为封路而被堵在城外,他们一路上畅通无阻,甚至可以直接进京。
周旺木被押送来的时候,穆楚白已经在穆楚青的屋檐底下住了三天有余,这三日中,他除了睡觉,就是坐在外厅中发呆,若是喊他去吃三餐,他也欣然而至,哪怕是与穆楚青同桌,他也毫不避讳。穆楚青对他慢慢放下警惕,但没有提起自己的那个建议,他觉得,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又过两日,家丁带来消息,是说周旺木一案开堂公审。
穆楚青拄着拐杖一瘸一拐来到穆楚白的屋子,把这件事拐弯抹角与他一说,这才提来问:“你想好了没有?怎么样?我的建议你同不同意?”
穆楚白慢慢抬起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兄长,轻轻地放下了筷子,又微微摇了一下头,“我……还要再考虑考虑。”
穆楚青腆着脸,笑着说:“行啊,你再考虑考虑。”
那几名家丁就不明白了,这主人家为何要把这个满额头疤痕的男人留在家里?到底是为了啥呢?他们的确不明白。
打从穆楚青懂事开始,他就隐隐觉得,自己对穆楚白这个弟弟,有着不一样的想法。明明穆楚红也是他的弟弟,可是他就觉得心里这杆秤是放不平的,是不一样的。后来有一天他们开玩笑似的把穆楚白打扮成了女孩子之后,穆楚青心里算是明白了,他更心疼穆楚白这个弟弟。
穆楚红虽然听他的话,但是他不傻,看起来好像可以摆布,但实际却办不到。然而穆楚白不一样,干干净净清清楚楚犹如一张白纸。他没有见识过名利场上的交易,也不会明白这其中的规则。而穆楚青明白,将来穆楚白恐怕要继承家中的地位,这样会改变他,会让他变成宛如他们父亲那样的人。穆楚青不想这样,他不希望弟弟变成那样的人。
所以穆楚青违背了他们父亲的意思,他心想哪怕自己会被世人笑死,他都要保护自己的弟弟。穆楚青是什么人?他从小就被他的父亲灌输了一种思想,就是除非他不想要,但凡他想要做的事情就没有办不到的。
穆楚青想要保护弟弟,他不想父亲干涉他们将来的命运,于是他费尽心机,买凶毒死自己的父亲,以为这样就能保护穆楚白,可结果到了最后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穆楚青总是没有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后来他想,如果没有机会,那就创造机会,只要能把穆楚白留在自己身边,穆楚青什么事情都敢做,哪怕一掷千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穆楚青对穆楚白筑起了极深的执念,怎么也挥之不去。现在,穆楚白好端端地就在他的屋子里,就好像他已经得到了穆楚白一样。
可是穆楚白一直没有给他一个准确的答案,这让穆楚青的心像是放在油锅上煎熬一般,还是开着小火。
关于周旺木一案的公审过了。
关于周旺木一案的申诉也过了。
没两天,关于周旺木的定夺便下来了。
连着几天,穆楚白都是这么一动不动地把自己关在屋里,就好像他已经不再关心周旺木的事一样了,这甚至让穆楚青看到了希望。穆楚青觉得,穆楚白大概不会再关注周旺木的事了,他是个阶下囚,再怎么费尽心思都没办法去救他了。而穆楚青自己呢,他这里有吃的有住的,有暖床有瓦遮头,何必再出去浪费力气呢?
穆楚青幻想着,大概穆楚白想明白了,只不过之前嘴太硬了,自己下不了台阶,等周旺木一案有了盖棺论定之后,他肯定会反过来找自己讨饶,希望能留在这里。
每每想到此处,幻想到穆楚白的神情,穆楚青就忍不住地兴奋起来。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直到腊月初十,难得不下雪的一天早上,穆楚青推开穆楚白的房门,不出意外地看到他坐在外厅圆桌边上,他慢吞吞地踱步而去,坐在穆楚白的身边,说:“案子有定夺了。”
“噢?”穆楚白慢慢扭过头来,问道:“是什么结果?”
穆楚青用一种非常轻蔑的口吻说道:“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