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打消他的疑虑,邵庭从驾驶台的抽屉里摸出一个证书递给苏雪青:“你还记得我这个承诺么?”
苏雪青翻开,上边印着国际天文学联合会的会标,正文内容是小行星的命名证书€€€€将一颗编号为244768的小行星正式命名为“苏雪青”。
邵庭突然打开汽车天窗,冷风猛地灌了进来。他得意地往上指了指:“现在浩瀚的宇宙里,真的有一颗叫‘苏雪青’的星星。宝贝儿,你看老公没骗你吧。”
苏雪青有些没反应过来。
曾经邵庭说要研究天体物理的话他记得,还说要用他的名字命名发现的小行星的事,他也还记得。当时邵庭意气风发决定以后要做科研,无奈世事难料,最终他也没能考上理想的学校。
“这小行星不是你发现的,你怎么做到用我的名字?”
“有人发现,我给了他一笔钱,让他推荐用你的名字。一般发现者推荐的话,都会被采用。”邵庭关上车顶窗,“放心吧,绝对保真,不是从那些根本没有命名权的骗子公司手里买的假货。”
苏雪青有点哭笑不得。说到底,这个和从骗子公司手里买假货也没多大区别,反正他也不能把星星搬回家,唯一的区别可能是骗子公司还便宜点。不知道邵庭又为此花了多少钱。
见苏雪青不说话,邵庭以为他正沉浸在惊喜和感动里,接着道:“我怪你没有尽到伴侣的责任,其实仔细想想,我这两年工作太忙,给你的陪伴也少了很多,没办法再像当年在学校那样天天都和你在一起。
“不知道你是说的气话,还是在怪我冷落了你,但我觉得分开一段时间并不能解决问题,还会让我们疏远。雪青,以后我都尽量弥补你好吧,别再说分开那种话。”
苏雪青知道自己当时并非说的气话,此情此景,他已经无法拒绝邵庭的请求,但同时又很难进入对方精心为他准备的惊喜里,只能转移话题:“我们都已经出了城区了吧?”
“嗯,就快到了。”
见邵庭是决心要瞒着他直到目的地,苏雪青不再询问,靠着椅背打起了盹儿。
开了两个多小时,邵庭终于把车停在一片城郊的山坡上。这原本是个草场,到了夏天,整片山坡都是厚实的草甸,很多户外爱好者会来此处露营。但此时春寒料峭,不仅草没发芽,临近坡顶的地方还有一层薄薄的未化完的雪,十分萧条。
邵庭打开后备箱,从车里扛下天文望远镜设备,叫来苏雪青帮忙:“这是城市附近最好的观测点,今晚天气也好,说不定能看见那颗以你命名的星星。”
苏雪青抬起头,被城市的光辉所掩盖的繁星此时密密麻麻地挂在天幕,天边一弯银月。他吐出一口白雾,活动着下车就冻凉的手,拿了后备箱的支架,跟上邵庭。
他们停在坡顶,苏雪青打着手电,邵庭埋头忙活。好一阵才把支架弄好,跟着他转动角度,寻找那颗他为苏雪青买下的小行星。
不知是时间还是设备的问题,转了几圈都没能找到。邵庭不死心,仍在埋头忙活,苏雪青抱着胳膊搓了搓:“邵庭,要不今晚算了吧。”
“……我再试试。”他一边继续观测,一边嘟哝,“我问了发现那人,他说今天能看到啊,设备也是他给我推荐的,他说他就用这套设备发现的……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
“有点冷,我想回车里。”苏雪青穿着棉鞋,上坡的这段路程,鞋面被沾湿,冻得他双脚有些麻木。
“……好吧。”邵庭把目镜这端转给苏雪青,“看不到说的那颗,其他都可以看见,你看看,很漂亮。”
望远镜下的夜空的确美不胜收,缀在天幕的星辰像一把撒在深蓝绸缎的钻石,散发着莹莹光亮。这么美丽的星空,在城市里是一定看不见的。
然而此时苏雪青却没有太多心思欣赏这份美,他草草看完,只催促邵庭回车里。
这时邵庭才注意到苏雪青说话有点哆嗦,赶紧把外套脱下来披给对方:“不是都让你多穿衣服了吗?郊区的温度要低好几度。”
“我又不知道你要带我来山上。”苏雪青不让他给自己披衣服,“你也没穿多少,小心感冒,赶紧回车里吧。”
两人逃似的搬了器材回车里。邵庭把暖气开到最大,拿过后座的一条毛毯拿给苏雪青。
拿到这证书后,他潦草计划的观星之行,也就这么潦草收了场。回程的路上,他瞅着苏雪青的脸色,对方倒是没有生气,也没有埋怨他。
只他自己讪讪地:“今天的行程是有点仓促,我下次好好计划,一定让你看见那颗星星。
”
苏雪青“嗯”了两声。早过了平时睡觉的点,身上暖和起来后,他困得昏昏沉沉,只顾缩在座椅上打盹儿。
“还记得上大学那会儿吗?有次你说想吃海鲜,还想看海,我们就去租了一辆车,开了整夜,到最近的港口,正好遇上第一批捞上来的海鲜,我们买了一大包,让附近的餐馆帮忙做了,然后挺着肚子坐车里看了一天海。”
苏雪青睁开眼:“我记得。”
“说起来港口的海又脏,腥味也特别重,但后面无论看什么地方的海,都没有那时候的感觉。”
“心境不一样。”
“是啊,那时候我们还没在一起。后来再去海边,都是我们在一起之后。”
他明白邵庭的感受,因为他自己也一样。说不清楚当年具体是什么时候爱上邵庭的,但那次海滨之旅的确极大地拉进了他们的关系。他还记得在落日的余晖里,他们第一次接吻。
但彼时彼景就和当天的落日一样,无法再复刻一次。哪怕此时此刻,苏雪青完全明白邵庭今天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但他也的确无法再复刻当年那种心动。
二十岁和三十岁有太多不同。哪怕同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二十岁时只有不顾一切的洒脱,三十岁时,却更像是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的应付。二十岁有用不完的精力,路途劳累只会把终点变得更让人期待,三十岁时,若不是头等舱和高级酒店,旅途的疲惫会消耗完所有惊喜和期待。
他们天亮时分才回到家里,不出意外,两人都着了凉。
邵庭让苏雪青在家休息,苏雪青却因临时没办法找人顶课,只得硬着头皮去了学校。
靠吃药支撑,一整天都昏昏沉沉。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整个人都有些过度透支。上车后想闭眼休息,无奈车子一启动,司机就打开了音响。
节奏强烈的舞曲鼓点“咚咚咚”像敲在苏雪青太阳穴上,他忍无可忍:“师傅,麻烦你把声音关小点,我有点不舒服,头疼。”
司机从内视镜瞅了他一眼,那眼神明显指责他事儿多,只做样子把声音关小了两格。
苏雪青皱眉忍着,心想算了,本来就难受,更没力气和司机起冲突。这时候,他又无可避免地想到高毅,想到对方的安静和体贴。
行程过了大半,司机突然关掉了音响,以一种奇怪的语调问苏雪青:“哎,你有没有什么仇家啊?”
苏雪青睁开眼,按着额头:“仇家?”
“是啊,自从你一上车,后边那辆大众就一直跟着我。我快他快,我慢他慢,我给他让道,他也不超车……该不会是你仇家跟上来吧,我是不是得报警啊?”
这紧张兮兮的司机让他觉得有点好笑,他转头向后:“我没有仇家……”
话说一半,他突然把后半句咽了回去,他也看见了那辆熟悉的黑色大众。
第25章
进入四月,阳光重新拥有温度,漫长的冬季才真正宣告结束。浸在这不冷不热的春日里,人就像装在酒桶里一点点发酵的果子,因沉闷而内心躁动。
天气暖和了,蛰伏了整个冬季的活力都在这时候苏醒。下课铃声响起,学生们从校门蜂拥而出。
苏雪青裹挟在人群里,步履缓慢,眉头微蹙。有学生路过和他招呼,他矜持点头,目送学生踏着轻快的步子走到他前面,然后一溜烟跑出校门。
人到中年才知道年轻的好。年轻意味着无穷多的选择,哪怕选错了,不被束缚的身心也经得起错误的磋磨。
尽管走得慢,教学楼到校门口这段不长的路也花不了太多时间。他走到门口,便看到那辆掩映在花坛后边的黑色大众。
距苏雪青说两人以后不再见面已经一个多月,但那之后每个周一下午同一时刻,高毅都会在这儿等他。
说是等他,却并不现身,只把车停在那儿。等苏雪青乘车离开,高毅便开车跟上,也不跟到红树湾,而是停在上次苏雪青叫他停下的路边、离红树湾两条街的位置。
说是纠缠,却也不打扰,只是等待,然后跟上苏雪青叫的车。连续一个多月,循环往复,不知疲倦。
开始苏雪青耐心等待着,想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然而接连几周,对方除了重复等待和跟车之外,什么都没做。苏雪青便确定,高毅唯一会做的,就是这么长久地等待下去。
他莫名有些气恼。他已经说过再不见面,高毅也同意了,他却违背了两人的约定。
肾上腺素升高,体温也升高,后背和鬓角微微汗湿。苏雪青看了一眼悬在半空的太阳,又热又亮,闷得呼吸都变得吃力了一点。他拉开领带,脱下亚麻色的西服外套挂在臂弯,调转方向,绕过花坛,朝车尾的方向走。
他站在副驾驶的窗外,高毅一点没有察觉。男人一手杵着方向盘,撑住下巴看着校门,一手夹着一根点燃的烟搭在车窗外。
烟气寥寥,他并不往嘴里送,白烟灰蓄了很长一段,也没有抖掉,只出神地望着那个方向。
苏雪青站了一会儿,敲了敲车窗。
高毅回头,像是受到惊吓,双目大睁,抖动的手腕将烟灰落进怀里,他手足无措地拍着怀里的灰,眼睛却锁定在苏雪青身上,一时说不出话来。
苏雪青拉车门,打不开,他看着高毅:“开门。”
高毅忙不迭把烟蒂摁灭,开了车门。
苏雪青坐上副驾驶,不等高毅说话,他便道:“回红树湾。”
“……好……好的。”
他开了这么多年车,第一次因为启动时油门踩得太猛,让车子一下蹿出去,跟着又一脚刹车,让车猛地停下来。副驾驶上的苏雪青还没来得及系安全带,差点一头栽在操作台上。
被颠得七荤八素,苏雪青不悦道:“怎么回事,还能开车吗?”
“能开。”
高毅紧张得手心出了汗,他调整脚下的力度,把车顺利开了出去。
苏雪青发现他了。什么时候发现的?按理说在校门的位置,不仔细的话看不到花坛后边。
他这是生气了?高毅想偷看一眼他的脸色,却不敢。
他无措起来。
对方会厌恶他吗,觉得他是个变态跟踪狂?
高毅也知道这种行为很不光彩,但他无法控制自己。他的生活是一潭死水的池塘,他是在这潭死水里无法逃脱的鱼。而苏雪青是唯一下在这池子里的雨,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够稍微喘息片刻。
苏雪青只说以后两人不再见面,他想,如果只是趁他下课的时候偷看他几眼,那应该也不算见面。只要对方不知道,就不会让他厌烦,高毅是这么想的。他还没来得及考虑如果被发现了要怎么办。
比起高毅躲闪的眼神,苏雪青倒是大大方方盯着他看。
天气暖和了,高毅也终于脱下整个冬天都穿着的黑色羽绒服,换上一件黑色的卫衣。他那身材穿上卫衣和牛仔裤,倒显年轻了不少。只是那张脸仍有不符合他实际年龄的沧桑,下巴冒出了胡须的青茬,头发长得有些乱,双眼坚毅地盯着前边,像是在专心开车,只有从耳朵到脖子的绯红在说明他的难为情。“你怎么在这里?”
高毅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收紧,喉结上下滑动,唇线抿了又抿:“我……”
“别说你正好在学校门口接人。你每周一这时间都来,然后开车跟我一路。“苏雪青审视地,“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单刀直入,以前那种冷淡的教养此时变得咄咄逼人,不给高毅留一点后退的余地。
退无可退,他便放弃了,小声道:“我不想做什么,只是看你一眼。”
苏雪青并没因为他的示弱而放过他:“你答应过我不再见面,还记得我们说过的话吗?”
高毅点头,难堪让他的面红耳赤,嗓子眼发干:“我没想再和你见面,我以为车停在那地方你看不见。”
那种莫名的气恼又出现了,从最开始发现高毅跟踪他,到每次看见他的车停在校门外,再到今天、此刻:“你还跟我的车?你知不知道有司机发现你跟他的车,差点报了警。”
“我没有恶意……”高毅不知该如何向苏雪青忏悔他所做的一切。他的无可奈何和无法自控,还有那种失去的空洞和难过,“……只是想再走这条路,我自己怀念,没想打扰你。”
“需要每周都怀念一次?”
高毅没有因为苏雪青讥讽的语气生气,只越发难堪,他知道自己像个笑话。他不知道多久怀念一次合适,只是每周这样追在苏雪青的车后面,会让他觉得好受点。
他没有说话,苏雪青也不再说。
沉默再次蔓延在他们之间。难堪和羞愧过后,高毅反而坦然了。
他原本以为再也没有和苏雪青如此相处的时间。所以哪怕兴师问罪,也是对他的馈赠。
此时苏雪青就坐在他身旁,沉默也好,讥讽嘲笑也罢,他都希望能把这时间延长一点。高毅偷偷降了车速。
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时间很长,车子排成长队,司机都在骂骂咧咧,只有高毅高兴,这也是老天的馈赠。他偷偷观察苏雪青的神色,见他目光向前,面无表情,但也没有在生气的样子。
他从操作台抽屉里摸了一个东西递给苏雪青:“送给你。”
苏雪青低头一看,是一只黄杨木雕的小羊。圆乎乎的小羊憨态可掬,十分生动可爱,看得出来是和之前送给他的那个蛇形的手把件是一系列的小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