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你爸不太好,要不要紧?”
那边没说话,看样子已经不是要不要紧就能概括的。高毅又问:“你今晚都要在医院?”
“嗯,我守夜。”
“我来陪你。”
“不用,这大半夜的,何必跑一趟。”
“我就在市院门口。”
“……”
“对了,你饿没饿,我给你带点吃的。”
“不用……”
“不麻烦,这旁边就有小吃店,还开着。”
“……我吃不下。”
高毅找到苏老爷子的病房,意外的是,竟然是间普通单人病房。跟其他重病病人浑身插着管子不一样,苏父身上没有管,只插了氧气,旁边的心电监护仪时不时发出嘟声。人像是已经没有活力,只有那些细微痛苦的呻吟证明他还活着。
苏雪青就坐在床旁边的沙发上,一动不动。
整层楼都是单人病房,深夜里,有种死寂的安静。
“咚咚”的敲门声有些突兀,苏雪青被这动静惊醒。高毅轻轻推开门,把手里的馄饨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我也饿了,买了点夜宵。”说着他拆开包装,把筷子递给苏雪青。
知道高毅的好意,吃不下,苏雪青也接了筷子:“这么晚不回去睡觉,你明天不开店?”
“店里有人,几天不去没什么。”
几天?苏雪青心里一动,难不成他接下来几天都打算陪在这里。
但他并不打算让对方这么做,刚要说点什么,高毅又问:“我看你爸不太舒服,不找医生来给他看看?”
“看过了,他现在多脏器衰竭,自己无法进食,医生说插管和治疗还能拖一段时间。他不愿意,想就这么去了就好。”
苏雪青说得很平静,但高毅感到他语气里的无力和悲哀。
“真的就这样看着?”
“我妈说尊重他的意愿,治疗也痛苦,他不想走得太没有尊严。”
高毅不太懂这些,把馄饨捧到苏雪青手上:“吃点东西,吃饱了有力气才撑得住,才能好好陪你爸。”说完他也拆开自己那盒,呼噜噜吃起来。
或是被食物的味道刺激,或是被高毅大吃的模样刺激,苏雪青也埋头吃了起来。
一大碗热腾腾的馄饨下肚,肚子饱了,身上也出了热汗。高毅把垃圾收出去,又回来。苏雪青劝他回去:“行了,你回吧。回请你的事只有过些日子再说了。”
高毅却在他身边坐下:“一个人无聊,多一个人还能聊天,我陪你。”
“真不用,医院守夜累,你也不是没正事的人。”
高毅坐定了,不反驳,也不走。
“我明天没事,早上我姐他们来,我就回家休息了。你不一样。”
“我也明早再回。”
这人执拗起来简直叫人生气,虽然他是好心。苏雪青没好气地:“既然你说要聊天,你聊吧。”
高毅迟疑了片刻,果真聊了起来,说的是他小时候的事。讲他那时生活在村里,村口粗壮的黄桷树,村边蜿蜒的小河,村里的稻田和麦地,讲他冬天怎么过,夏天又是怎么过。
苏雪青这辈子都生活在城市,听他讲那些未曾经历过的生活也挺有意思。
高毅说了许多,苏雪青忍不住接话:“真没想到,你小时候这么调皮捣蛋。”
“在村里小男孩都这样。除了调皮捣蛋,也没什么可玩的。”
“后来怎么都变了?”变得这样沉默寡言,心里像是装了千斤的心事。
“因为父母去世吧。”
那时高毅父母都在镇上的工地上干活,每天早晚都由父亲骑摩托载着母亲。有天下雨,天黑路滑,摩托车失控,两人随着摩托一起冲进了马路边的水库,过了好几天人才被打捞起来。
“他们刚过世我都没感觉,葬礼上没哭,被亲戚指责。后来就退学,跟着伯父去打工,每天都累,也没空想这些。春节回到伯父家过年,他家棉被不够,让我回家拿。我没找见,下意识问我妈被子搁哪儿了,却没人回应,才真正感觉到他们都去世了。”
高毅难得说这么多话,也从未和别人分享过当年经历那些事时,自己的心情。
不知道是吃饱了,还是高毅这些平凡的人生经历具有催眠的效果,苏雪青逐渐困乏。他先是靠着沙发,接着身体有些歪,靠在了高毅肩上。
他问他:“那时你哭了吗?”
“哭了。哭得睡着了,我伯父见我很久不回,找了过来。”
“现在呢?”
“现在没感觉,我都记不清父母的模样了……过了太久。”
苏雪青轻轻叹气,像是安慰高毅,又像安慰自己:“我们都是要先从亲人身上学习死亡,然后再自己去经历死亡,这是对每个人都残酷的公平。”
高毅拿过沙发一端卷起的棉絮,抖开给苏雪青披在身上:“你能接受吗?”
“不由得我不接受。”苏雪青抓着被子,整个人都往下缩了一段,“我父亲这样好几年了,其实都有心理准备。”
“我晚上守,我姐和我妈妈白天守,是希望他在那一刻,有亲人在身边……只是还是很难受。”
“是啊。”
“我有点困,睡一会儿。”
“睡吧,我替你守着。”
苏雪青枕在高毅腿上,安静地睡了过去。
墓园门口,苏雪青把他的车钥匙给苏青扬:“你带妈回去,我还有点事。”说罢,他便停在另一边的小皮卡走去。
苏老爷子去世月余,今天是他的生日,一家人过来给他过冥寿。
苏雪青的奥迪被苏青扬先开走了,后面的皮卡才缓缓动了动,高毅问他:“我们去哪儿?”
“你有事吗?”
“没。”
“没事陪我逛逛。”
这片墓园是城市最早的墓园,年深日久,通往墓园马路两侧的树也粗壮如斗,树冠更如伞盖。
初夏的树叶还是翠嫩的绿,两侧树冠把中间的路遮得严严实实,干净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撒下,在柏油路上留下稀驳光斑。他们在这路上安静又漫无目的地往前,苏雪青问:“有烟吗?”
高毅掏出香烟和火机。
苏雪青吸了一口,将烟递给他:“抽不抽?”
高毅摇头,以为苏雪青睹物思人,问道:“还好吗?”
“没事。”过会儿他又说,“我爸去世我不怎么难过,反而觉得他终于解脱了。我姐和我妈也都很平静,我想是我们从最初就陪着他走到最后一刻,没什么遗憾的原因。”他深深地看了高毅一眼,“这些日子,谢谢你。”
父亲再次病危,送去医院,但他不愿意再经受治疗的折磨,一心求死却也生熬了七天。
这七天是苏雪青有生以来最痛苦的日子,不是身体劳累,而是看着亲人等死这个过程的精神折磨。
幸而从第一天开始,高毅就陪着他。知道他负责守夜,便每晚都来,陪他吃饭,陪他说话,让他靠着入睡。而高毅自己则是在那沙发上一坐一整夜,一点怨言都没有。
这么多年,苏雪青从未对谁产生过依赖的需要,对父母的依赖也比一般小孩结束得早不少。但经历这段时间,对高毅,他却有了点想去依赖的冲动。
这种冲动是危险的,但放在高毅身上又很安全,所以他想尝试慷慨一些,投入更多一些。
不知不觉,墓园已经从视线中消失了,两人来到一处陌生的广场。
天气好又恰巧是休息日,广场上人不少,带孩子遛弯的老人、玩滑板的少年、散步的情侣,还有卖玩具小吃和鲜花的小贩。
“累了,坐一会儿。”
两人坐在广场边的树荫下,看着眼前这一副活泼又生动的现世景象。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苏雪青问。
“嗯?”高毅不知道苏雪青这问题从何而来,他的生活没什么变故,对现状也极满意,并不需要做新的打算。
苏雪青也不多解释,只说:“我打算从家里搬出来。”
“留你妈妈一个人住?”
“有住家的保姆。她身体挺好的,也需要自己的空间。”
“嗯。”
说完这句就没下文了,苏雪青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了一声。
“笑什么?”
“自嘲。”
“为什么自嘲?”
苏雪青没回答,换了个话题:“中介给我选了几套房子,过两天你来帮我选选哪套合适。”
“好。”
“我到时再叫你。”
高毅一口答应,什么也没想,现在回过味儿来却有点违和感。苏雪青很自我,他的决定从不假手于人,何况是他自己住的地方。
为什么会让自己帮他看房子?还有,为什么会突兀地问自己的打算?
“走吧,回去了。”
苏雪青要站起来,却被高毅突然抓住手。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会错了意,会不会太鲁莽,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他都想试试。
“……我现在也一个人住……我们可以一起住……”
苏雪青眼含笑意,有点戏谑的味道:“直接同居啊,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他的笑和语气都不是拒绝,然而这话的确是在责怪自己鲁莽。高毅不擅长揣摩,特别是在这集合了紧张、兴奋、沮丧和失落所有情绪一体的时候,他已经没法思考:“抱歉,我只是,只是……”
“……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先试着在一起。你觉得呢?”
“好!”高毅突然起身,又突然坐下,“没问题,我愿意……我们在一起……”
“你别激动……”
“我不激动。”他手足无措地去拥抱苏雪青,却因为预判错了方向,撞上对方的鼻子。高毅惊慌失措,“对不起……没事吧,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