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榆的手垂在两侧,紧紧攥着这瓶透明的液体,看着年迈的老师声音有些哑:“谢谢您。”
曼尼斯摇着头笑了笑,那双写满经历与沧桑的眼睛露出欣慰与慈爱,他上前一步给白榆一个拥抱:“孩子,欢迎回来。”
“这次,谁都不能让你离开了。”
*
日星斗转。
白天见到老师让白榆又想起来很多他想忘记的事儿。
闪烁的警报声不绝于耳,狠毒的批判再次萦绕,就连弥漫在鼻间的血腥味也从未消散。
宛若珍贵货品般的对待让他感觉自己更像笼子里的金丝雀。一股来自基因深处的作呕感让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夜晚很静,白榆毫无睡意,他踏着倾泻而下的月光行走在连接卧室的廊亭,客厅的落地窗从顶部贯穿而下,二楼的扶栏是由特种水晶雕刻而成,他倚靠在上面,静静地看着虫族的星空。
或许是亿万年的进化,虫族的夜空比地球的要瑰丽许多,星星拖着银色的彗尾穿梭在斑斓的星云,太阳风暴带来的极光自高空而下连至遥远的山脉。
在壮丽的自然景象面前,个体总是显得渺小无力。
白榆的手忍不住握紧扶栏,生活了20多年,他还是会下意识地想到:这里不是地球了,他的家乡彻底淹没在时间的洪流中。
他对这里始终没有归属感,没有认同感,他感觉自己是这荒诞离奇世界中的npc,命运操纵着他的人生轨迹。
个体的意义消失殆尽,雄虫成为一个珍贵的符号。
他失去的,他得到的,他被认同的,他被尊敬的,只是因为他的性别而已。
黑色的眼睛透露出麻木,像山林间不朽的黑石,又被今夜的月光淋上一层白霜显得寂寥又孤独。
这里不会有人明白一个有着独立思想的人被趋于同质化的悲哀。他突兀地站在原地,看着一个个人对他笑,一个个人对他哭,一个个人同他告别,一个个人向他哀嚎。
刺耳的声音从数年前传至耳畔,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负面情绪如浓重的黑墨包裹住异世的灵魂。
今夜无眠的不仅白榆一个虫,伊尔西蜷缩在床上,呈现一种猫猫保护自己的姿势。
一闭眼,玻璃门后的那个眼神在脑海中不停浮现。
他索性打开窗帘,清辉晃晃地映进蔚蓝色的眼睛,掀起小面积的涟漪,他倏然想起被送到蒙格利住宅那晚乌云密布的夜空。
与今夜截然相反。
明明只隔了几天,一切仿佛转变成了一个柔软的梦。
温暖的怀抱代替了痛苦的鞭苔,明目张胆的偏爱代替了无处躲藏的屈辱。
腐烂的骨肉被一刀刀剃下,缓缓愈合的伤口带着无法忽视的痒意。
他恍然觉得,自己应该学会满足。他翻了个身,弓起的背部缓慢拉直。
突然,稀稀疏疏的脚步声自廊厅穿来,他的呼吸一凝,鬼使神差地跟着下了床。
伊尔西是S级雌虫,上学时侦查课的成绩也很好,他隔着门,仔细地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又定在一处,最后是一声叹息。
他眉头微皱,抿着嘴,神情有些复杂。
总感觉这只雄虫叹气的次数太多了。和帝国的其他雄虫一点都不一样。
在大脑还在思考是否应该开门出去瞧瞧时,握住门把的手已然先动。
高挑清瘦的背影孤零零地立在扶拦中央。
“阁下。”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明显。
白榆猛然回头,他看见月光尽头的伊尔西披散着金色的长发,赤着脚一步步向他走来。两侧的阴影向后褪去,月光将伊尔西的面容描绘得逐渐清晰。
“您是不开心么?”
白榆听见伊尔西这样问他。
其实只是一句最简单的关心,但他已经很久没听人说起了。
人在夜晚总是格外容应伤感,尤其被别人关心的时候。白榆感觉眼眶有些酸,他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问:“可以陪我看星星么?”
“好。”
伊尔西没有用敬称,也没有问为什么,就像当初白榆没有问他一样。
如墨的幕布下,两个孤独的灵魂穿过时光的荆棘相互依偎着。
伊尔西想,就算作为长者,作为盟友,甚至白月光的替身,可以这样一直陪着他,待到精神海彻底崩溃,也挺好的。
第14章 端倪
“哦?所以您和先生看了一晚上星星?”
“那有没有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
阿统在白榆面前转圈圈,没想到休息一晚,自己死不开窍的主人进展飞速。
只是现在的它并不知道,在自己一个没盯住的地方,他的主人已经摔了个“大马趴”。
白榆揉了揉太阳穴,他发现自从回到主星,阿统比以前闹腾了很多。
他用食指点了一下阿统的脑门,“阿统,你以前好像也不这样啊。”
小机器人十分地配合地向后倒退几步,然后用机械手掌捂住额头,还顺便装模作样地揉了揉。
“扑哧。”白榆忍不住乐出声,“也不知道你和谁学的。”
他看着陪伴了自己好多年的丑丑的小机器人,眼中多了几分暖意。
“跟主人学的呀!”阿统把手从额头拿下,向白榆凑了凑,“您回来以后明显开朗了很多呢。”
“以前在126星,您只知道做实验,根本不理我。”
“您以前天天板着脸,也不笑,阿统哪敢触你眉头。”
“还是现在好!阿统超级喜欢现在的主人!”
阿统一句接着一句,根本不给白榆插话的机会。从插着腰控诉到开心地转圈圈,让它的话显得可信度很高。
只是……白榆觉得有点怪还有点熟悉。
他上辈子好像经常听见课题组的师妹装模作样地语重心长:“我已经好久没见过少爷笑了。”
啧……
这个形容,倒也贴切。
“伊尔西醒了么?”白榆起身拉开窗帘,拿起床头抽屉中的透明液体,打算去找伊尔西商量点事情。
然后就收获了阿统的一个白眼:
“主人,现在9点了。”
“先生已经去上班了。”
“谁像你……”它叹了口气:“但是先生说了,中午会回来。”
“好吧。”听到伊尔西已经上班,白榆又重新仰面倒在床上:“那我再睡一会。”
阿统:……
白榆倒没有真的接着睡,他将自己卷进柔软的被里,任凭阳光穿过轻薄的窗纱洒在自己的脸上。他闭上眼睛,食指和拇指小幅度相互摩挲着,在脑海中又细细盘算了一遍过几天的计划。
无数有可能的突发情况,在白榆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演练,这场杀虫于无形的战役他必须得赢。
赢了之后呢....
白榆迷茫地睁开眼睛,那他和伊尔西之间是不是只剩下金主关系。
他不确定能不能让伊尔西喜欢上自己,并且...
他更不确定伊尔西要是知道他就是曾经的那个从尸山血海救出来的小雌虫会不会...恨他。
白榆撇撇嘴,翻了个身将头埋在被子里,在一片黑暗中他突然就想到了昨晚和伊尔西坐在地上看星星,一颗硕大的流星自东边坠落,带着长长的彗尾,好像将夜幕割开一条口子。
当时他忍不住试探地说道:“126星每天都可以看见这种硕大的流星,有些时候它们会成群结队地坠落,将黑夜照得宛如白昼。”
伊尔西惊讶地转过头看着白榆的侧脸:“这种流星叫做里曼流星,当初我在126星执行任务也看过一次。”
“没想到阁下也去过那里。”
白榆随意扯出个笑,右手忍不住抓紧袖口,只有他清楚:自己呆在126星那么久,也只见过一次里曼流星雨。
而那一次,就是他在8年前和伊尔西一起看见的。
“那你们军团还挺幸运的,毕竟里曼流星雨还是挺罕见的。”他好似只是不经意间的感慨,将下巴搭在膝盖上又不动声色地向伊尔西看去。
他看见伊尔西的长发拖地又被月光披上一层纱,他看见伊尔西的嘴巴动了动,他听见了伊尔西的声音,但他始终不敢去看伊尔西的眼睛。
“没有,当时军团已经全部撤离,只有我自己...”
伊尔西的眼中多了一丝怀念:“还有一个小雌虫,我们当时一起看的。”
他还记得当时壮观的里曼流星雨宛若银河飞溅而下,伴随着星兽的嘶吼冲破层层黑夜,又在地平线的末尾炸开无数朵银白色烟花。
白榆听到“小雌虫”三个字的霎那,整个虫瞬间绷紧,无数鸡皮疙瘩拔地而起,他听着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跳又慌忙地移开视线。最后将脸完全埋进膝盖,声音干涩得发闷:“小雌虫?”
“对,当时他是我的救援任务对象,才十来岁,说话却像个成年虫。”
“那...”白榆想问恨他么?因为救他你的精神海才被重创,你才不得已退出了军队。
但白榆不敢问,他怕听到答案。最起码在杀死蒙格利前,他更愿意像个把头埋进沙子里得鸵鸟一样一无所知。
“什么?”伊尔西只听见一个短暂的音节,便以为是自己没有听清楚白榆的话。
“我有点冷。”白榆反应过来,半真半假地嘟囔着。
“我给您拿个毯子。”伊尔西有些担心地凑近了些,他发现白榆此时的脸色确实很不好看,嘴唇更是几乎全无血色。他眉头微蹙,起身想去最近的房间拿个绒毯。
倏然自己的手腕被紧紧抓住。
“不要去。”白榆仰着头,漆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清冷的月光映照在白榆的脸上,显得整个虫多了份萧索。
伊尔西呼吸一凝,他还没有见过这样的白榆,眼里是破碎的光,整个虫好像孤独的幽魂,被全世界抛弃。
手腕上的温度越发冰凉,与往日的炙热截然不同,他顺着白榆不容拒绝的态度坐了回去,带有商量安慰的口吻:“我马上就回来,很快的。”
白榆没有说话,只是定定看着他,手没有半分松动。突然,他整个虫靠向伊尔西,最后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侧。
握着伊尔西手腕的手带着一路的凉意缓缓滑落,然后小心翼翼地抓起了垂在地上的金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