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都知道?”郁郁停顿片刻,“那您也知道他们两个人……到底是谁吗?”
若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
郁郁比任何人都确定父亲的死,所以她才会认为那个人是“鬼”。
可即便是鬼,那只鬼也喊出了她的昵称,言辞口吻都和记忆中的父亲如出一辙。那是不可能作伪的,没有人能把父亲模仿得这样惟妙惟肖,哪怕是她都做不到。
林逾却回避了这一问题:“你对第六军区怎么看?”
如果是林逾自己,至亲死于面前,至少他是绝对没办法原谅那群刽子手的。
但正因为面对的是郁郁,所以林逾才决定多问一句。
很多时候连林逾也没办法完全预测郁郁的决定€€€€或者说,郁郁的心思从来就只有她自己最明白。
“怎么看……?”郁郁不甚理解地重复了一遍,好几秒后才理解了林逾的言外之意。
但这让她更困惑了点,因为林逾的神情看上去相当严肃,好像在和她商讨一件很严重的大事。
€€€€难道她对第六军区的看法很重要吗?
林逾轻声提示:“SUK-49星剿灭战的作战报告,我看到了。”
郁郁难得地沉默了。
面对林逾的问题,她向来都是快问快答,很少流露出这样迟疑的神色。
林逾立刻转移话题:“我们还是接着聊你看到的那两个人吧。”
“没事的。”郁郁说,“我早应该全部告知您的,因为最开始就是我请求您带我来SUK-49星。”
她一睁眼就知道这里是SUK-49星,并非是由于什么特殊的生物特征,而是郁郁对这片土地实在太过亲近、太过熟悉。
连同空气里飘浮的草叶淡香,她都能循着香气轻松辨认出森林里复杂的方向。
透过作战报告上那些冰冷的文字,“若怯”全员上千条性命都消失于在第六军区带来的炮火。
但在报告未曾记录的隐秘角落,郁郁更加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亲身所历的过去。
“窝藏罪?哼!老子还想看看他们谁敢记我的罪!”
雄浑的怒吼声传出基地会客茶室,震得深棕色的仿木门廊微微颤动。
会客茶室外,“若怯”的成员沉默地来往,偶尔对上眼神,都是叹息着摇摇头。
年少时的郁郁也被父亲留在廊外,青草芬芳萦绕在她的鼻端,若是平日,郁郁早就耐不住无聊跑去野外狩猎,但今天父亲特别叮嘱过她,要她亲手给薛叔叔端一杯茶。
“薛叔叔”是父亲的好友,自从好几年前父亲出了一次外勤,两人相见恨晚,就常有通讯往来。
“若怯”的科技比薛叔叔那边落后不少,薛叔叔知道后,找来技术人员帮“若怯”升级维护,多年停止运作的智能管家这才重新活跃起来。
“丫头,茶泡好了,你这会儿端进去么?”
帮忙泡茶的琴姨递来了青花勾勒的瓷杯,琉璃制的托盘端在郁郁手里,郁郁乖乖点头,便请智能管家帮她开启权限。
一路穿帘绕梁,层叠帷幔浸透着SUK-49星独特的花香。
雕梁画栋之间,郁郁如一只蝴蝶飘飞穿入,经过最后一重门卡,敲了敲会客茶室厚重的大门。
“丫头吗?”父亲说,“进来吧。”
郁郁应声入内。
方才暴跳如雷的薛叔叔见她进来,这才尽力压下火气,又看向父亲:“老郁,你别总想着我这边如何如何,既然老子敢让你走,那些孙子我就有法子摆平。你怂什么呢?只管带着丫头跑就是了!”
“……喝茶,别浪费了丫头一番心意。”
薛叔叔只得接过了茶,努力撑起笑容:“谢了啊,丫头。”
郁郁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打转,她能看出薛叔叔眼里的急切和恐慌,相比之下,父亲就格外冷静。
他的背后是一扇雕花窗户,时值暮春,煦暖的和风里都搀着一丝百花绽至极致、转而凋零的颓靡香气。风把父亲披散的雪白长发撩至胸前,发丝便时不时挡住父亲的表情。
虽然大家都爱叫父亲“老郁”,但在郁郁看来,父亲还远没到老的程度。
其他人平时也会说,父亲是整个“若怯”最好看的男人。
“楷恩,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父亲继续说,“但今天找你过来,只是希望你帮我最后一件事。”
薛楷恩眉宇倒竖,见他冥顽不灵,差点没一脚踹翻了两人中间的茶几。
“郁尔安€€€€!你就算不考虑自己、不考虑‘若怯’,你至少想想丫头这些孩子!”
“我正是想到了他们,才会请求你。”
父亲脱下了肩上的鹤羽氅,他缓慢起身,退出了茶几和座椅间狭窄的位置。
接着走至薛楷恩的跟前。
沉默地,父亲深深地弯下腰去,双手相拱滞在额前。
茶室内只有三人此起彼伏的呼吸。
“……郁、尔、安。”薛楷恩咬牙切齿,眼睛却红了一片,“这么多人豁出性命才把你们带出来……你……”
“这是‘若怯’全体成员共同的心愿。
“吾辈苟活至今,都是仰仗薛兄和谢上将等,生死大恩,铭感五内、没齿难忘。”
父亲停了数秒,气息依然平稳从容:“人之一去,或如泰山、或如鸿毛,‘若怯’愿作泰山之基,得助挚友,垂待圣明。”
“€€€€只是孩子们年纪尚幼,都不曾看过人间百态。倘若薛兄有心留下吾辈罪孽深重的血脉,还请帮这些孩子寻个安稳去处。”
父亲长揖不起,薛楷恩也不愿搀他。
两人静默对峙,眼圈都隐约发红,薛楷恩置在案几上的拳头更是越握越紧。
“丫头。”薛楷恩看向郁郁,“有朝一日,你会恨叔叔吗?”
答案是否定的。
她不会恨一个被挚友强行塞进手/枪,眼睛通红得宛如泣血,再被挚友逼迫着扣动扳机的人。
死去的是她的父亲,但凶手哭得比她还伤心。
血泊里软绵绵的尸体是三人中唯一带笑的人。
薛楷恩一定恨惨了郁尔安。
郁郁在那一刻也恨透了她的“父亲”。
所以当任何人问她对第六军区作何感想时,郁郁都只是回以缄默。
“我不知道该恨谁,或许是恨那个幕后真凶,但我不知道他们是谁。”郁郁说,“有人不要‘若怯’存在,但这种程度的屠杀从来没有斩断‘若怯’的种子。”
林逾听完她简短的叙述,再一次陷入难捱的沉默。
从郁郁的描述里,他确然看到了一抹具体的郁尔安的形象。
那大概是一个不太着调的父亲,但他是一名优异的棋手。
倘若想要抹杀“若怯”的势力真的强大到难以想象,但凡郁尔安真的听从了薛楷恩的建议€€€€谁也不能确定,这样决策的后果会是什么。
最糟糕的结果是薛楷恩乃至他所率领的军员们都被牵连,还包括了薛楷恩口中其余帮助“若怯”逃出的人。
而“若怯”也未必能幸运地逃脱搜捕。
毕竟他们面对的可是第一军区。
在绝对恐怖的威慑下,负隅顽抗是最致命的选择。
反而以退为进,至少郁尔安以干脆的牺牲换来了这批孩子的存活,薛楷恩也由于任务的完美落幕而避免了被趁机问责的危险。
损失惨重,但已算是从既定的败局里硬生生掘出了一线生机。
既然确定了郁郁对当年的事并非全然无知,林逾便开门见山地询问:“你知道‘克隆’吗?”
“€€€€‘克隆’?”郁郁不觉皱了皱眉,“就像刚才我遇到的‘指挥’那样?指挥你也被‘克隆’了吗?”
林中沙沙响动,就像一支破碎的歌谣。
随着郁尔安白袍里光芒黯淡,代替郁郁的女性身形窈窕纤细,亭亭站在了僵持中的二人中间。
“找到你了。”
女声带笑,那双凌厉明艳的眉眼更是勾人心魄。
她静静地走向两人之一€€€€黑发、身着紧身服的那个少年。白皙的纤手搭上少年单肩,仿佛看不见他眸中的寒意,毕琅只是自顾自地朝他笑着:“为什么要逃走?为什么不听话?”
少年谨慎地退后半步,看了看郁尔安,又看了看毕琅。
数秒后,他皱眉得出结论:“你骗我。”
“嗯?”毕琅反问,“我骗你?”
“你骗我€€€€!”
少年的眼睛绽出前所未见的杀意,只见他顷刻抬起手腕,深沉的黑雾凝结在他的掌心。
黑雾浓重如墨,又像看不见底的深渊。
他的眼眸中满是恨毒,再也不顾及一旁的郁尔安,笔直地向着毕琅奔去。
行动间可以看出少年卓越的战斗技巧,曾经在林逾和陆惟秋面前毫不逊色的毕琅明显落了下风。
郁尔安挑眉观看着他们的战事,坦白说,他对这两个人都没有太多好感。
只不过……
为了他的大业,郁尔安不得不和他们中的一人暂时同盟。
“我什么时候骗你了?”毕琅虽已有些捉襟见肘,但还是没有放弃挑衅。
她杏眼弯弯,一如既往地追问:“「回收者」,你真的认为是我骗你吗?难道不是你自己太蠢,活该上当受骗?”
“我不蠢!爷爷说我是聪明的孩子!”
“……爷爷?你说爷爷?”毕琅禁不住大笑起来,好像听到了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你怎么好意思提那个叛徒?”
不错,「回收者」口中的“爷爷”正是前「酉鸡」商极。
那个因为包庇狄籁小镇的潜逃者而被判处死刑的叛徒,也是第一个接手「回收者」监管身份的议员。
正是由于商极和另一小撮人暗地里筹划着太多违背章程的罪行,才会导致今天这种程度的混乱。
而当初本该在东部星域就死去的商极,比预计中晚死了很久。
这都是因为他的好孙子€€€€虽然那根本不是什么“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