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逾安静地听他叙述:“你说‘又’?你什么时候让我失望了?”
“难说。我只是直觉您对我并不喜欢,当然,这是您的自由,我只需要知道我很喜欢您就足够了。”
“我没有对你失望,你一直在给我惊喜。”
“所以您还是挺喜欢我的?偶尔会把我误认成人类吗?”
林逾轻轻地哼笑出声,在「午马」的黑袍上擦干净手指:“难说。”
「午马」的本体是89-110。
这个认知让林逾对他的态度又不禁柔和了些,尽管「午马」和他记忆里的89-110毫无相似之处,但这两人都曾在他束手无策时带来一线转机。
简直像命中注定的缘分,又像已经消失的89-110仍在冥冥中守护着他们。
“草莓小姐,能告诉我韦斯利€€罗德的结局如何吗?”
“如他所愿,他死了。”
“他的克隆体呢?”
“你该记住他自己的名字,那孩子叫亚尔林。他和韦斯利的队友们一起离开,也拥有了‘变色龙’的全部能力。”
「午马」笑问:“您认为克隆体应该有名字吗?”
“陆枚不就有名字吗?亚尔林也有。”林逾淡淡道,“大家都能吃能喝能思考,作为独立的个体,哪怕是只狗也可以有名字。”
「午马」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些。
林逾问他:“「巳蛇」叫毕琅,「申猴」叫吴愁,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没有名字。”「午马」说,“89-110可以作为我的名字吧?洛马数字的版本也行。”
林逾屈指在他脑门弹了一下:“哪怕是在福利院,我也不认为75-176是我的名字。”
“好麻烦。”「午马」抱怨,“不能就叫午马吗?”
“名字这种事随你高兴。”
“我听「申猴」总叫您‘小鱼’,这个名字有什么来历?”
林逾话语微顿,他沉默一会儿,但还是回答:“广阔的自由。”
“‘小云’呢?”
“也是广阔的自由。”
「午马」轻声笑起来,他本来剧烈的呼吸声都因为这阵笑而有些中断,很快又忍不住咳嗽,眼角呛出了泪花。
“诺亚和「未羊」都是追求秩序,而您却追求自由吗?”
林逾扭过头没有回答他带有揶揄的问话。
他也不知道要怎样继续这场对话,因为接下来的话题并不是林逾想要谈及的东西€€€€而他们不得不面对。
率先带回话题的仍是「午马」:“您知道陆棋他们还在统计伤员和死者吗?”
“第六军区刚刚派人前往SUK-49星和SUK-52星寻找失踪考生,明天才会确认最终的上报名单。”
“那您知道我害死了多少人吗?”
“被秦莫川‘剥夺’思考不是你的主观意愿。这些混乱都是STA和皇室的过错,和你无关。”
“失控期间,我杀死了四个正规考生,六个散兵团成员。因为我的渎职,在郁尔安手下丧生的考生有待计数。”「午马」哑着声线发笑,“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类,您要为了包庇一个克隆体而忽视他们吗?”
从他默许来到这里,其实就已就知道「午马」的用意何在了。
甚至从理智的角度来说,林逾非常清楚「午马」不能留下。
「午马」在这次考试中的反常举动一定引起了多方的怀疑,作为主考官,他频频失职,从“程风雨”到“郁尔安”,再到失踪的韦斯利一队和秦莫川,第六军区面对着公众的诘问,不可能轻易放过这个替罪羊。
而作为STA的成员,他全程没有参与「申猴」或「巳蛇」的派系,甚至帮助自己拖延了秦莫川的袭击€€€€即使被STA带回,他们也不会给「午马」好果子吃。
最后,「午马」贯穿了这次考试的全部。
€€€€这是最致命的。
他几乎知道陆权、“程风雨”、韦斯利€€罗德、秦莫川、“郁尔安”等等的一切内幕。
单是王储陆权谋杀亲弟,而陆枚真实身份是克隆体这一秘密€€€€STA里忠于皇室的一派就已不能容他。
如果再让「戌狗」拿到他的记忆,情报量立刻赶超其他派系,STA长期以来的平衡必定崩塌,因此其他派系也不会容忍「午马」全须全尾地返回。
「午马」笑吟吟问:“您知道现在我看您是什么样子吗?”
“什么?”
“只有黑白两色,虽然很模糊,但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如果秦莫川看向克洛维斯的那一眼不是被我挡下,克洛维斯就已经死了。
“我能在此苟延残喘,也是仰仗「未羊」的‘延续’。”
「午马」微微低首,将自己的额头贴在林逾的手背。
他的姿态极尽虔诚,神色也极肃穆:“能够保下克洛维斯€€€€一个人类、您的挚友,我真心感到非常荣幸。草莓小姐,我说过,我已认可100%的您,假如可以,也请您接受100%的我。”
林逾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着什么。
但「午马」没有听清,甚至林逾自己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话。
或许只是一些徒劳的“不要”。
「午马」的姿势没有改变,他执着地握着林逾的手。
寂暗的房间里似是幻听,竟然传来隐隐约约的水滴声,仿佛催促林逾尽快动手。
“100%的你……就是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如此轻贱吗?”
“是热爱人类、和特别地热爱您。”「午马」轻笑,“为了那些冤死的考生,也为了保住我和您之间不可外传的秘密,就请认可我100%的热爱,让这场混乱在这里结束吧。”
“「回收者」已死,所有的视线都将集中在您身上。
“如果我还苟活于世,下次见面,一定会刀刃向您。”
“而且,您总要试着从事「回收者」的职责。就让我来做第一个,好吗?”
逼仄的房间里充斥黑雾,而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矗立的神殿依然冷漠。
神殿之前立有巨碑,“分/身”二字篆刻其上,林逾停在殿外,看向身边的高大青年。
后者眉眼带笑,轻浮一如往常。
“走进去,就是完成全部流程了吗?”
林逾没有回答。
“……说不定进去就会遇到89-110,”「午马」笑着伸手,理了理林逾软趴趴的衣襟,“你们是老朋友吧?要不要我帮您带话?”
弥漫的黑雾遮蔽了林逾的全部视线,影影绰绰间,他只看见「午马」渐远的背影。
那道挺拔的黑影终归隐没在神殿的栅栏之后,他略略回身,对林逾摆了摆手。
林逾紧抿嘴唇,忽而开口:“对不起。”
“这是要带给89-110的话吗?”「午马」问,“还是说给我听?”
“都有。”
“噢€€€€对我的话,说‘再见’就足够了。”「午马」抬手掀落黑袍的帷帽,上扬的狐狸眼却可见他毫不作伪的笑意。
「午马」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在他明亮宽敞的神殿前,磊落的光明映亮二人眉眼。
“您说我应该有自己的名字,我想了想,大概还缺一个姓氏。方便跟从您的林姓吗?”
“可以。”
“€€€€那么,就叫‘林自由’吧。”
白花花的牙齿几乎晃瞎林逾的眼睛,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午马」€€€€林自由露出这么爽朗惬意的笑容。
就像收到节日礼物的小孩,那张面庞天真而坦率。
“代我向死者致歉。”林自由说,“如果我能有一座坟墓,希望‘午马’、‘林自由’和‘LXXXIX-CX’都能刻在上面。”
“再见了,草莓小姐。
“「申猴」只有一句话说对了,您一定能带给这个世界全新的规则……不过不是因为‘意念具象化’,而是因为您是您,是100%的您。”
林逾轻轻吸了一口气:“……再见。”
“为我难过也是正常的,尽情落泪吧,不要浪费了这张美丽的脸。€€€€再见。”
回到休息室后,林逾先去卫生间洗了一会儿手。
他用洗手液打出无数的泡沫,清水从小臂冲洗到指尖,被割开的小伤口刚刚沁出血水就被清水冲走。
洗完手,林逾的目光又落在镜子里的那张脸。
考试开始的时间并不长,所以他连刘海的长度都没有太大变化。
五官也仍是那副五官,淡漠疲倦的神情从未更改。
林逾仔细端详着自己,直到视野内蒸腾起滚烫的雾气,眼白里的红血丝一瞬间看不清晰。
镜面中的那双眼睛疲惫又坚定,林逾接了一捧冷水泼在脸上,眼睛分泌的液体便和冷水一起滑落。
撩开湿漉漉的刘海,林逾摘下自己的草莓发卡。
发卡上的草莓是布艺制品,林茜一直夸奖这个发卡可爱又亲切。
他眨了眨眼,从草莓发卡的顶端便跃起星点火花。
火舌很快蔓延向下,几乎燎上林逾的手指,被火焰吞噬的发卡转眼间变得焦黑萎烂,林逾屈指一弹,它便化成无数飘飞的灰黑残烬,迅速湮灭在空气里。
“指挥,”门外传来艾利亚斯温和的询问,“您遇到什么难题了吗?”
只有他一个人发问,但林逾分明听到门外无数紊乱的呼吸。
除了艾利亚斯,还有一大群人等着他的回应。
除了「午马」、「回收者」、韦斯利€€罗德、89-110……除了已经失去的人们,还有一大群人等待着和他一起的新征程。
林逾吸了吸鼻子,压下胸腔里翻涌的不适,他拉开门,扬起笑容:“不,没什么。”
“指挥……”艾利亚斯明显皱了眉。
他们明明说好互不隐瞒,林逾却一转眼就又恢复以前的做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