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这里不同,这里是唯一仅“思考者”可以攻击的镜面。
镜面被一分为二,两道同样穿着白色长袍的等高身形浮于镜面。
他们同样压低了帷帽,垂首含胸,看不清外表。只有阴翳下露出一双嘴唇,一人下耷、一人上扬,以此微妙的差异区分二人。
“你好呀,‘思考者’。”
笑着的人是一名女性,嗓音甜美清脆,刚一出声,林逾便扬了扬眉。
“我们身后是两条不同的道路,你可以问我们一个问题,我们当中一个人只会说真话,另一个人只会说假话。
“当然,只能问一个。最后选择哪条,就推掉那面镜子吧~”
段星渊已经禁不住嗤笑出声。
这个问题早就是老生常谈,亏他还担心林逾遇到什么千载难逢的问题,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东西。
只要问“另一个人会指哪条路”,再反选另一条路即可通过。
因为说真话的人知道另一人会说谎,指出的便是错路;
而说假话的人自然而然就是说谎,指出的也是错路。
指挥系不可能被这种低级难题难倒,段星渊已经期待起最后的积分清算了。
然而林逾并没有如他所愿地即刻答出。
恰恰相反,林逾站在那面镜子之前,微笑着陈述:“我投稿了。”
女声问:“什么?”
“在莱希特家族的最后一晚,作为家庭教师的我按照邮件提示,向报社投稿了一篇文章。”
毕竟那些很容易被忽视的“资料更新”里确切写着,“请在不惊动家庭成员的前提下调查事情内幕,并适时向报社投稿、联络,洗清莱希特家族的冤屈。”
“笔名雅各布,我穷尽毕生所学表达了对‘埃尔法拉’的喜爱,并忏悔了对莱希特造成的伤害。”
林逾问:“你认为这是真话还是假话呢?€€€€埃尔法拉。”
毕竟她都没有隐藏属于毕琅的声线。
在异能“谎言”的影响下,如果他真的老老实实去做选择,反而会被埃尔法拉误导也不一定。
埃尔法拉猛地一怔,又听林逾继续道:“亚当有话带给你。”
“……你说。”
“虽然我不理解你到底是以什么形态存在世上,但他说,希望你们好好生活、平安顺利、永远自由。”
埃尔法拉扬起了头,她的帷帽无声脱落。
依然是毕琅的面孔,但是长发披掩,看不清她的神色。
埃尔法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吞下了全部的话。
另一边的白袍人终于开口,带有明显的变声器,用迟缓的语调询问:“所以你选择哪条路?”
“啊,真的要选吗?”林逾笑眯眯反问,“既然是埃尔法拉,那么从规则出口的时候就是假话了吧?”
“你不相信?”
“我相信,毕竟‘谎言’诞生就是为了让人相信的。”
林逾微微倾身靠近了镜面,尤其靠近埃尔法拉的那一边。
他歪歪头,再次询问:“所以你相信我吗?”
相信“雅各布”曾向报社说明自己对“埃尔法拉”动心;
相信他带来的亚当最后对儿女的关切。
相信谎言诞生就是为了使人相信。
埃尔法拉沉默地偏过头,轻轻笑叹一声。
“林逾,我的神明,真荣幸在死后反而得到您的体贴。
“假如您真的愿有一时片刻相信我……我身后是山羊的号角,他身后是绵羊的道路。敬请选择。”
林逾对她微微笑着:“我姑且信你,无论真话假话。”
却在下一秒,两人并存的镜面同时生出裂缝。
埃尔法拉和另一人都不意外他的抉择,他们只是轻轻垂首,埃尔法拉面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晶屑崩散如烟。
“€€€€但我有自己的路,和你们任何人都无关。”
艾利亚斯知道自己不该睁眼。
可当女声响起的瞬间,刚才还寂静无声的身后遽然爆发出吵闹的人声。
它们中有婴孩的哭泣、儿童的欢笑、少年的口令乃至青年的低语……艾利亚斯太熟悉那些声音,那些语言,因为它们无一不是出自他口,全都是仅他和母亲索菲娅彼此知悉的对话。
如果不是这一刻的嘈杂,艾利亚斯甚至不曾意识到自己二十一年的人生里,竟然和母亲有过这么多的交流。
索菲娅的嗓音暌违日久,却还是带有她清冷的柔和:
“艾利亚,到妈妈这里来,让妈妈看看你。”
“艾利亚,你能做到的,妈妈知道的。”
“艾利亚,你未来是家族的继承人,妈妈希望你更优秀。”
“艾利亚,妈妈只剩下你了,你一定要努力。”
“艾利亚,妈妈愿意为你付出一切,你知道吗?”
“艾利亚……”
镜子里传来女声温柔的呵哄:“艾利亚,家族是要到你手里的,只要你能好好的,妈妈为你做什么都愿意。”
艾利亚斯屏住呼吸,又退了半步。
明明早有预料,正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心病,他才那么坚定地闭着眼睛。
可他都已经逃避到这种程度,竟然还是不能放过他吗?
甚至在无法视物的茫然中,艾利亚斯疑心自己面前正响起一串脚步。
那串脚步一步步走向他,呼喊着他的昵称,浓郁的香味也随她的步伐扑来。
艾利亚斯退得越发的急,几乎是成人后第一次慌乱到这种程度,直到背脊“砰”的撞上镜子,嘈杂的人声渐弱,艾利亚斯才意识到不是镜子的声音小了,而是自己的呼吸声打乱了所有。
胸腔如一只拉扯的风箱,喘息声都是他落荒而逃的罪证。
艾利亚斯蹲了下来,额角沁出的热汗让他稍微找回了些许平静。
可是被他靠着的镜子也传来衣料€€€€的声响。
下一秒,女声在他身后响起:“艾利亚,你可是冯€€维尔的孩子,怎么能露出这种表情?”
“我自己过得晦暗、过得失败也无所谓,
“但我要让他们知道,艾利亚就是最好的继承人。”
艾利亚斯猛地睁开了眼睛。
玻璃笼中无数的眼睛也同时望向了他。
那些碧蓝色的、向来为人称道的、理应温柔包容如一片海洋的€€€€冯€€维尔家族标志一般的眼睛,同一时间死死盯住了他。
害怕、质疑、嫉妒、慌张。
不屑、鄙夷、冷漠、愤怒。
憎恶、傲慢、哀求、悲伤。
丑陋的情绪堆满了美丽的眼眸。
这怎么可以是他的眼睛?
渐渐衰弱的人声中,猛地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叫。
紧随其后,清脆的巴掌声响彻整座迷宫。
“……你这样对得起家族的栽培吗?!”
可下一秒母亲又比被打的少年更先一步低头,捂着自己美丽的脸庞,眼泪如珍珠一般滚落。
她伤心极了。
艾利亚斯必须是完美的。
因为他的父亲、他的祖父、他的所有先辈都是完美的。
他们每一个人至死都捍卫着贵族的“完美”,一丝瑕疵都不能有,哪怕被子弹穿透心脏也要挺拔如常。
“艾利亚,你的父亲是冯€€维尔家族的家主,你的母亲是冯€€莫里家族的长女。
“你生来就是贵族,你应该懂得你的使命。”
这些牢笼漂亮得像一座座宫殿。
剔透的玻璃无碍于展示猎物的美丽,金发碧眼的孩子们在笼中尽情演绎着“自己”。
他们或在天鹅绒的座椅上晃荡双腿,弹奏根本无法理解的钢琴曲;
他们或端起比身体更重的枪炮,孤身一人没入封锁的丛林;
他们或登上最高的€€望灯塔,于星图的千万光点中寻觅着父亲所乘的飞船。
然后听闻警报声与人声爆炸般的噪乱。
他被裹挟其中,呆滞地接受仆从帮他更换一身肃穆的正装。
人们窃窃私语,外部抨击着星盗的残忍,内部议论着路易斯的情人。
年幼的孩子却很明白,异能退化的父亲已然让冯€€维尔蒙羞,只有他死去,一切才有可能及时止损。
而他寡言的母亲正在前所未有地唠叨:“艾利亚,向我发誓、向冯€€维尔发誓……说你绝不会成为第二个路易斯,说你绝不会自甘堕落。艾利亚,你快说啊。”
我会说的、我会说的。
艾利亚斯在心中反复发誓,嘴唇却颤抖着不发一言。
他想说啊,他当然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