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时间是护理员为数不多让院民暂时离开视线的时间。
并非对午休的管理松弛，而是在这段时间里，护理员会被要求必须亲自巡查每间宿舍。
十层楼，共计200间宿舍，每一间都要亲自造访，哪怕是林逾也不可能同时盯着所有宿舍。
也即此刻€€€€又或者是童年的经验记忆，林逾明白，某些院民很快会躁动起来。
像他被人剪掉的头发；
像他衣服被撕开的清脆裂响；
像他床铺上滴滴答答的冷水；
像他半梦半醒，突然被人拖拽去卫生间锁住，又被凯瑟琳记为逃寝的无数次午休。
“院民和考生混合，这种安排真的是……”克洛维斯摘下面具，颇有几分担忧地看向林逾，“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林逾摇摇头：“是你更要小心。”
以前克洛维斯受他拖累，被其他孩子欺负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不知道这里的“院民”会不会连这些陋习都复刻，只能寄希望于克洛维斯现在已不是瘦弱的孩子，面对普通人的攻击，应该能够轻易反抗。
“说起来，你晚餐抽签的时候能不能用‘意念具象化’抽点好的？”克洛维斯小声抱怨，“白粥根本吃不饱啊。”
林逾沉默地帮他掖了掖被角，又把克洛维斯脱下的鞋袜踢正。
克洛维斯难得被他这么照顾，耳尖不禁红了些许：“我随便说说，你别往心里去。”
克洛维斯不是故意说的，因为小云以前也不知道院民伙食的来源。
林逾扬起笑容，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我知道了。”
他没有说，今天的午餐已经是他“意念具象化”后的结果。
和受困于存亡困境的院民不同，护理员面对的是“道德”的堕落。
林逾知道，他马上就要和当年看到的凯瑟琳一样，不得不做出近乎“电车难题”①的抉择。
只有牺牲一部分人才能换取更多人的食物。
否则辖区院民的菜单上，终有一日会连白粥都不再有。
①电车难题：“电车难题（Trolley Problem）”是伦理学领域最为知名的思想实验之一，其内容大致是：一个疯子把五个无辜的人绑在电车轨道上。一辆失控的电车朝他们驶来，并且片刻后就要碾压到他们。幸运的是，你可以拉一个拉杆，让电车开到另一条轨道上。然而问题在于，那个疯子在另一个电车轨道上也绑了一个人。考虑以上状况，你是否应拉拉杆？（摘自百度百科）
第161章 寂静猎场-3
午休时间是从下午13：00到14：00，长达一个小时。
工作守则里明确要求了护理员查寝的顺序，从低到高，每间寝室停留时间不能短于十秒。
林逾从71层开始查寝，大部分院民都在安静休息，肉眼看来毫无异常。
寝室门前都挂有一块小小的黑板，林逾从办公室摸了一支粉笔，按照工作守则的规定在黑板上写下寝室到场人数。
71层全员到齐。
72层全员到齐。
73层……
第一天的巡寝工作一切顺利，除了抓到个别院民没有入睡，直到第79层都没有发现明文规定的违规情况。
但当林逾爬上第80层的楼梯口，他的心底倏然响起陆惟秋的话音：“上来。”
林逾低头看一眼光脑上的时间，现在是13：42，他必须加快速度了。
13：44，林逾结束最后几间寝室的巡查，举步返回到楼梯接口的地方。
在昏暗的楼道灯下，另一道颀长身影正站在狭长的楼梯之上。
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厚重的铁门，门后陆惟秋竖指嘘了一声，淡漠的目光自上而下从林逾身上扫过。
“上来。”陆惟秋重复一遍，但这次是用的本音。
林逾没有推辞，轻巧跃上楼梯，三步并作两步站到了铁门旁边。
铁杆倒影落在陆惟秋苍白的俊脸，鸦羽似的眼睫一抖，面色隐有几分不豫。
但他没有开口，而是先从铁杆的缝隙间递来一张叠过几次的纸条。
“回去再看，我要先说最重要的事。”
林逾将纸条塞回衣兜。
他留意到陆惟秋比上次见面显得憔悴些许，工作服在他身上罩着也像个松垮垮的麻袋，可想而知衣服下的身体比之以前瘦削了多少。
陆惟秋深吸一口气，先问：“和你一起到职的护理员是谁？”
“怎么？”林逾觑了一眼他的脸色，“霍勒斯€€马特，是个普通人。他顶替了毕琅，在维拉妮卡手下做事。”
陆惟秋也是“救世主”账号的持有者，他当然见过这个名字。
随着林逾的回答，陆惟秋的表情明显笼上一层阴翳。
毫不回避地，陆惟秋问：“你认为他是死人还是活人？”
“……”林逾回忆一会儿，他和霍勒斯没有发生直接的肢体接触，但接触过的郁郁并没有回报什么异常。
林逾答：“活人吧。所以福利院现在是什么情况，你能回答一下吗？”
陆惟秋单手握住铁杆，猛地捶了一下墙面。
墙灰扑簌簌抖落，沾上两人的工作服，但陆惟秋少有表现出情绪的时候，林逾挑挑眉梢，没有和此时的他一般计较。
“这是为全人类设计的考试。”陆惟秋道，“也是为你设计的。”
“谁有这么大的本领，还能考验全帝国的公民？€€€€皇室吗？”
“……皇室也是‘人类’。”
看出陆惟秋不是玩笑，林逾渐渐压下笑容，低声问：“这场考试的目的是什么？”
陆惟秋沉默一会儿。
随后，他问：“你知道公开课吗？”
“为了测评教师的授课质量，所以界定一个期限来进行公开课评比。
“如果某个班级的学生成绩未能达到最初教师承诺的水平，上级就会考虑撤换教师，或者干脆取消这个班级，节省的资源用去培养其他班级。”
林逾皱皱眉头：“这次考试就是公开课？看课的是谁？被测评的教师又是谁？”
“……不，公开课的形容还不够准确。”陆惟秋道，“是‘实验表演’。看课的它们和表演的他们不是平等关系，他们的目的也不是教育，而是找一个借口，仅此而已。”
陆惟秋没有回答“被测评的教师”，林逾也看出了他有意的回避。
很明显，陆惟秋掌握着远多于他的情报，但还不肯向他坦白。这种情况，要么是陆惟秋和他派别对立，要么就是陆惟秋还无法放心他的人品或者能力。
这种明确提及“全人类”的博弈，林逾不打算强迫他立刻告知，二人相视一阵，林逾率先换了话题：
“艾利亚斯怎么样了？你说他受伤，伤是从哪来的？”
事实上比起“全人类”，这才是他更关心的话题。
陆惟秋道：“管理人马丁去迷宫找他的时候遭到攻击，为了强行带离艾利亚斯保证福利院秩序，马丁不得已采取了武力压制。”
林逾：“……”
“遭到攻击”、“保证秩序”、“不得已”、“武力压制”……
林逾问：“这是马丁的一面之词吧？”
陆惟秋耸了耸肩，意为默认：“但艾利亚斯没有反驳。”
“所以他现在的伤情怎么样？”
“外伤都处理好了。”
“……难道还有内伤？”
陆惟秋没有回答。
他转过身背靠墙壁，低头时发丝掩过眸中的情绪。
不知缘由地，林逾竟然从他这副姿态里看出几分落寞。虽然完全不理解陆惟秋因何“落寞”，但林逾还是乖觉地不再多言，安静等在了铁门之外。
过一会儿，陆惟秋终于开口：“不要随便动用‘救世主’。”
林逾轻笑一声：“放心，我不会拿‘全人类’赌气。”
“……和那个没关系。”陆惟秋别过头，不自在地抓抓后颈。
这段时间里有了长足进步的表达能力又像突然退化，陆惟秋迟疑半天，低声道：“你已经被他们伤害过了。”
林逾没想到他会提起这茬，一时间有些发愣。
半晌，他才恍然一笑：“也还好。”
毕竟相比之下，十五个“救世主”里话题度最高的一直都是林逾。
即使发表言论的“救世主”不是林逾，大多数人也会第一反应往林逾头上猜。
早在西部星域，陆惟秋就是第一个提出让他别太在意“舆论”的人，大概那时候陆惟秋就已猜到南部星域的闹剧，乃至今天，陆惟秋也对他的遭遇耿耿于怀。
虽然不理解陆惟秋为什么这么关注他，但林逾直觉他对自己并无恶意。
“林逾，”陆惟秋问，“你现在是怎么看待人类的？”
林逾应声抬头：“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觉得人类这个种族如何呢？”
林逾静心想了一会儿，但由于“人类”涵盖的范围实在太广，他也无法从陆惟秋的语气里听出什么倾向。
又过半晌，林逾只好遵从第一反应的想法：“我觉得跟我关系不大。”
陆惟秋定定看着他，有段时日没有修剪的黑发隐约遮藏住那双眉眼。
不是错觉，林逾敏锐地发现，陆惟秋的确比西部星域时更加深沉，无论眼神或是谈吐，陆惟秋一定正背负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整个人的气质才会变得越发的沉重。
像是察觉到自己正被林逾审视，陆惟秋别开视线，扯着唇角抿出一抹牵强的笑：“按照你的习惯，现在是不是该考虑结盟了？”
“啊，确实。”林逾道，“之前的考试里，都幸好有兰瑞和小杨指挥帮忙，结盟真的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