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勒斯自己都忍俊不禁。
尤其当他看到亲属长篇大论对他的追忆,里面充满了“勇敢”、“诚实”、“执着”之类的赞语,霍勒斯更加捧腹大笑,顾不得林逾还在一旁,他只知道自己快要笑得再次断气。
“我这人从小读书就不行,除了拍照没别的爱好。”
霍勒斯伸出两指在唇前停了一会儿,好像吸进一口烟,又徐徐吐出。
他的表情总是那么疲惫而颓靡,包括此时此刻:“十八岁,检测出我是无异能者,家里人大失所望,又对着我的成绩单唉声叹气€€€€真奇怪,明明我们全家都没异能,读书也都一般,为什么要对我有特殊期待?”
“我出生在北部LOB星系,别误会,我家是在城郊难民村。
“我从十八岁给一些不接受智能物流的客户送包裹,二十岁被贵人看中,去地下赌场当打手,幸好二十四岁就被人打坏了身体,靠私了的赔偿金带家人搬出LOB星系,去西部定居。
“……我想赔偿金还剩一点,不如找所学院学学专门的摄影技巧,但家里觉得我没那个本事,全是异想天开。于是再在医院躺了一年多,我就趁一个半夜自己逃跑了。”
林逾分享的页面还停留在霍勒斯家人对他的“回忆录”里。
霍勒斯边说边笑,笑到最后,眼角又闪烁微光,像是沁出了一点泪。
“林指挥,您说,他们当年怎么不夸我‘勇敢’‘诚实’又‘执着’呢?”
“如果这十年里有哪怕一家报社接受我,我也不会为了拍到别人不敢拍的巴洛尔山巅全貌跑去禁地。
“然后一个人孤零零死在红水灾下。”
霍勒斯哈哈大笑起来。
“我知道不该和您说这些,但我还是没忍住。”霍勒斯道,“大概因为您让人很安心?”
林逾道:“你的安全感来得真奇怪。”
“不,不是我奇怪。
“是您能给人一种……被注视,但不会被干涉的感觉。”
霍勒斯低声笑笑:“就像小时候去教堂告解时,永远安静听罪人述说的神父。”
夕日渐颓,霍勒斯的面色从晚霞似的浅红转为影翳中的阴沉。
在无光的角落,更显得他的面孔沟壑纵横,从那双眼睛里透出的情绪,远比他的年龄更加沧桑。
林逾玩笑般抬了抬眉:“也有人说我是‘神’。”
霍勒斯也和他一样笑了笑:“那您一定是刚出生的新神,才会残存对渣滓的怜悯。但这是不好的,林指挥,垂怜人渣会害您受伤。”
“€€€€我无所谓。”
林逾回答:“该发生的都会发生,能躲开的也会躲开。所以都无所谓。”
这是来到中高层区的第二天。
霍勒斯送走林逾后,便在晚餐时间宣布了他的单行规则。
从此在霍勒斯的辖区内,将会诞生出层长、室长等等“干部”,他们对霍勒斯负责,任务是揪出负责区域内的小山羊派。
他宣布了“只有小山羊派全部根除,剩余考生才能向上前进”的真相,并设立出完善的奖惩机制,将自己的辖区包装成更加“文明”的猎场。
等林逾听说这件事时,41~50层已经出现两起检举。
两名小山羊派先后落网。
愤怒、无奈、担忧、恐惧……种种情绪在压抑的十层楼里爆发,酝酿成浓烈的绝望和悲愤,以50层为起点,逐渐向上蔓延。
最终传入了林逾负责的71~80层。
“林指挥,传闻都是真的吗?!”
陶夭夭扑近了抓住林逾的袖子,她的双眼泫然欲泣,唯恐林逾同样效仿霍勒斯的举措。
小山羊派占所有人中的20%。
这意味着几乎每一支尚未缺员的队伍,从概率来看,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两名小山羊派。
陶夭夭的队伍当然也不例外。
然而有人自危,便有人跃跃欲试,毕竟暗无天日的囚/禁终于迎来转机,无论这一手段是否残酷,至少也是一线希望。
当陶夭夭冲向林逾时,和她一起看向林逾的目光也有无数道。
所有人都等待着林逾的发声,只等他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做出相应的判断。
“把霍勒斯解决了吧。”陆惟秋的声音在心里响起,“他本来也没什么用处。”
林逾问:“你的积分怎么样?”
陆惟秋沉默一会儿,答:“不够拿到‘救世主’。”
意料之中。
陆惟秋一队果然也是泥菩萨。
林逾轻轻拨开陶夭夭的手,倾身贴近她的耳侧:“………就这样去办。”
陶夭夭愣了半晌,眼里盈着泪光,重重点头:“嗯!”
“那么,我也向大家说一下我的想法。”
林逾屈指弹了弹自己的麦克风,话音传递到辖区内每个角落。
“如果真的发现别人是小山羊派,想着一定要除掉小山羊派的话,你们就自己动手吧。”
面对座下一张张惊愕的面庞,林逾笑笑:“即使单挑打不过,群殴也是可以的。”
“€€€€我拭目以待。”
既然霍勒斯和段星渊都想把水搞浑,那么他也来掺一脚好了。
反正最适合福利院的状态就是混乱。
克洛维斯和其他人一样呆立在座下。
眼见林逾即将离开,他快步追上前去:“林逾!”
“嗯?”林逾应声回头,却见克洛维斯忧心忡忡地跟过来:“霍勒斯这种做法,肯定会惹火上身的。”
林逾眨了眨眼,反问:“那不是他应得的吗?”
“€€€€啊?”克洛维斯愣了半秒,“我还以为你会想帮他……”
“垂怜人渣只会让你受伤。”
林逾耸耸肩膀:“该死的早晚会死,该活的也自然会活。”
“我要去开会了,晚上见。”
“该醒了吧?别装睡了。”
女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像居高临下的审判,伴随她尖利的话音,还有高跟鞋叩地的回响。
仿佛鞋跟一下下凿在男孩身上,四面八方都是潮水般的回响。
“十天时间还不够你悔过吗?”女人问,“我可没有时间陪你继续耗了。”
她弯腰抓握起男孩的黑发,猛一上扬,对方便如她所愿扬起了头,如折颈般,苍白的肤色和极黑的发色冲击着人的视觉。
同时,他扯了扯嘴角,干裂的嘴唇立刻渗出血珠。
黑与白与红,触目惊心的色彩将他的容貌渲染得更加€€丽。
女人眯了眯眼,将镜头对准男孩的脸:“……如果你再这样不配合调查,我可就要把你销毁掉了。”
一边说着,她掐住男孩的下颚:“176,难道你想一死了之,就能逃避你的责任吗?”
75-176终于有了反应。
他的眼眸深处像一片死海,但随女人的嘲讽起潮,75-176定定地看向了她。
“你不怕死,我知道,但你如果真敢尝试自杀,我绝对能让75-175给你陪葬。”
女人道:“我说到做到。”
第一段影像到此中止。
克洛维斯为自己推进了第二支针剂。
看着画面中潦倒落魄的林逾,克洛维斯甚至能听到牙关作响的声音。
不等他提问,凯瑟琳已经主动介绍:“这是我第三次找他配合,按照上级的命令,我必须记录交流过程中他的全部反应,所以从这次的交流起,之后的影像我都有留存。”
克洛维斯问:“你说上级……”
“集团那帮人咯。”凯瑟琳并不避讳,“继续往下看吧。”
“检查结果怎么样?”
年轻些许的凯瑟琳站在实验室外,冷色调的装修让她艳色的口红更加惹眼。
但在场所有人都唯唯诺诺地弯腰行礼,没有人敢多看她一眼,更不敢看她单手勾着肩膀的、瘦弱的黑发少年。
“经过三轮筛查,最有可能被定义为二代‘降落坐标’的只有这个孩子。但具体的数值监测要等实验团队的回复……啊,对了,谢少校听说了75-176的事,已经申请了今天下午的会面。”
工作人员低声报告:“少校说,如果您担心的话,也可以陪同75-176和他见面。”
凯瑟琳眯了眯眼:“谢少校?谢泓吗?他不是早就从集团离职了?为什么还有资格和75-176会面?”
“他是以第七军区的名义申请的。您知道,我们的场地审批必须经过第七军区,这恐怕也是他调职到第七军区的真正目的。”
“……哼。”凯瑟琳不满地哼出一声,她按了按75-176的肩膀,低声警告,“我不会陪你过去,但你要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75-176没有反应。
工作人员提议:“但谢少校的确有过前科,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多做几重保险吧?”
“什么保险?”
“定位和监听之类的……”
“不错。”
凯瑟琳把75-176向其他人推了推:“给他植入体内定位,监听的话,直接用外接设备就可以,不然谢泓反而会怀疑。”
影像转接成75-176的第一视角。
他走出实验室,步履缓慢,打量凯瑟琳等人时还需要微微抬头。
成年人没有避开他,而是用嗡嗡的讨论声争执着有关他的安置,凯瑟琳在其中尤为突出,她的气势力克众人,很快就让其他人惭愧地低下了头。
“下午你就去见谢泓吧。”凯瑟琳道,“不过你要记住,谢泓说的任何话都不能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