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如此吗?
€€€€当然不是了。
世间所有的荒唐与残忍,都是因他的自私而起。
他来到世上,毛孔里都堆满血腥的原罪。
录像终末是不见边际的黑烟。
直到设备也被浓雾吞噬,依稀中只能听见凯瑟琳和某人的对谈,除此之外,凄哭与求饶连成一片。
整座福利院都受困于“崩溃”的诅咒。
75-176用行动证明了他极度的反人类倾向。
不出一月,集团高层下达封藏命令。
少校谢泓适时递交了领养申请。
当75-176和无数被重组的克隆体一起走出记忆移植的实验室,他的脑海里便失去了这些不利于人类的“经验”,看上去也不必再为自己的原罪担责。
为了弥补“死”去的同伴,他自愿捐出大量的T激素,躺在手术床上配合一场又一场无限的克隆实验。
心脏一次又一次濒临枯竭,跳动的频率一天慢过一天。
他的身体急速老朽,却又凭着惊人的,作为“神”的生命里而重获新生。
于是这些T激素将被平等地分给众生。
在封藏执行之前,他单薄的身体,仍然创造出了一具又一具新生命体。
而在封藏执行之后,经过凯瑟琳的操作,75-176得以和其他院民一样,如在玻璃橱窗里,接受外界人群眼神的探索。
谢泓也依照流程递交了领养申请。
在他们的“初次”会面时,谢泓说出那句“找到你了哦”。
养子林逾不明所以,但温和注视着他的谢泓林茜还是让他感到由衷的释然。
“你做得很好。”谢泓说。
林茜牵起他的手,嫣然笑道:“一起回家吧。”
福利院被分成四个大区。
亚当、夏娃负责的低层区,那里是集团精心培育的“诺亚遗株”ABC组进行社会化培训的地方。
凯瑟琳和维拉妮卡姐妹则驻守中层区,她们受集团绵羊派的上层之命,管理着所有来自东部禁区“神衰者”的后代,从中筛选出威胁较小的个体,将之送往东部以外的自由星域。
接着是奥布里和马丁这对兄弟,因为高层区的人工培育体最容易觉醒异能,他们也因此承担着最高强度的清理工作。
最后的顶层区€€€€则是连林逾都未曾了解的区域。
“原来如此。”林逾道,“€€€€原来如此。”
难怪他会对郁十二的手段这么眼熟。
因为早在郁十二之前,作为75-176的他就已把这些伎俩贯彻到底。
借克隆体杀死本体,再出面解决克隆体。
……这就是他帮助克洛维斯逃出的手段。
尽管克洛维斯并不知情,但林逾全部记得,他记得自己是如何把75-168的克隆体引去75-168的身后,记得自己是如何冷眼旁观75-168的死亡。
更记得自己是如何蛊惑克洛维斯,刹那间乞求他沦为和自己一样肮脏的帮凶。
“……针孔。”林逾微微闭眼,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克洛维斯手臂上的针孔,是和艾利亚斯一样的东西吗?”
他全部记起来了。
包括彼时彼刻难以倾吐的心迹。
凯瑟琳问:“你这样的问话是在祈祷什么呢?”
祈祷她手下留情,克洛维斯不要如艾利亚斯一样不幸?
还是祈祷克洛维斯也已无可回头,将要和他共同面临灰暗的未来?
到底是希望同伴幸福,还是希望同伴和自己一样无可救药?
林逾的嘴唇止不住颤抖,他甚至透过录像,回忆起当年指间覆满血液时的黏腻触感。
“崩溃”让他感到兴奋,无止尽地摧毁让他感到无限的轻松。
他渴望死亡。
因为除了死亡,世上没有其他途径能掩盖他的罪恶。
让他死掉也好,或者让世界死掉也好。
“很遗憾,他注射的真的只是营养剂。”
克洛维斯眨了眨眼:“嗯?”
凯瑟琳的表情平静而充满怜悯,她扫视二人脸庞的眼神带着奇特的慈爱:“你已经很笨了,我不忍心再夺走你的其他东西。”
克洛维斯:“……”
克洛维斯:“谢谢您?”
“绵羊派已经式微,但不代表他们的主义就被淘汰。‘温和地、渐进地,将世界平等还给东部星域的后代’,这是诺亚的初衷,也是我加入集团的本愿。”
“集团是为了实现诺亚的遗愿而组建的。
“诺亚生前一直在为东部禁区的难民奔走,他的理想是遏制‘神衰’的传染途径,或者研发出可以让人类与‘神衰’共生的药剂……总而言之,他只是希望难民能重归社会,不要被人类视作‘异己’。
“但诺亚终究是为了全人类的存续而牺牲了,他的美梦也只能落空。”
凯瑟琳继续解释:“山羊派应运而生,不同于诺亚和绵羊派那副小心翼翼的做派,山羊派把东部难民遭遇不幸的大部分祸因都归责给了其他人类。”
“他们认为‘神衰’是一次和‘神启’一样的优胜劣汰。
“他们笃定,经历了‘二次进化’的难民才是这次筛选的胜者,为了大多数普通人而把他们封锁、软禁、限制是荒谬的决定。要让人类社会接受‘神衰者’,只依靠暗地的引渡和上层的谈判根本不会有结果。”
“他们抛弃了诺亚的教条,只崇拜诺亚的力量。
“他们要用‘神衰者’恐怖的力量征服整个人类社会,推动‘神衰’降临整个世界,选拔出真正值得存活的优质基因。”
面对克洛维斯瞠目结舌的表情,凯瑟琳安然落座,艳红的嘴唇勾起一抹微笑。
“我们啊,我们所有人,都要努力为这段历史上妆。
“用亡人的鲜血作彩霞,用生者的悲鸣作号角。
“毕竟,世界的意义就在于周而复始的、永无止境的,罪恶的流动与循环。”
送走75-176时,她和谢泓有过短暂的眼神交流。
他们同为集团绵羊派,但谢泓已经为林茜背叛了集团,因为他的缺席,间接导致了绵羊派在山羊派面前再无还手之力€€€€凯瑟琳向来对他不齿。
众人身处时代的浪潮,自降生便带有各自的使命。
如谢泓这样自私自利的人越多,社会倾覆的风险就会越大。
但彼时谢泓接过75-176,凯瑟琳打量着盛装打扮的他和林茜。
谢泓提出过复活吉卡拉的创想。
但要补充吉卡拉的能量缺口,可供考虑的途径只有75-176和诺亚留下的三组遗株样本。
谢泓不愿牺牲林茜,才会把主意打到75-176的头上。
“终有一天,你也会不舍得牺牲他的。”凯瑟琳道,“绵羊派都是一群优柔寡断的混蛋。”
谢泓默默整理袖扣,望向一旁正在对话的养子和妻子。
他的话语又轻又慢,优雅得和往日无异:“我还有第三个方案。”
“噢?”
“小鱼只是拖延军方和集团行动的借口。”谢泓道,“除非迫不得已,我不会让他受伤。”
凯瑟琳挑了挑她锋利如刀的弯眉:“可除了他,你还有什么办法复活吉卡拉呢?”
谢泓回答:“有时候真希望人类消失。”
凯瑟琳皱了皱眉。
“开玩笑的。”谢泓笑笑,尽管他冰冷的口吻全然不似玩笑,“我更希望孩子们获得幸福,想必你也是这样想的。”
“为了全人类的福祉而牺牲某一个人这种事,假使是本人的选择,那固然伟大;
“但如果是千万人的乞求和逼迫,是数十年的灌输和引导……那就只是人类族群的罪行之一。我已经没有时间追究其他,我只关心小鱼是不是自己想成为‘伟大’。
“假如他只想在父母的庇护下消磨一生而不愿牺牲自己,那说明他感受到了活着的幸福,我当然会全力以赴,保护我唯一的孩子。”
谢泓看向妻儿的神色充满柔情,和凯瑟琳记忆中孤高疏离的“暴君”少校判若两人。
他的嗓音低沉得像在祷告:
“在‘使命’和‘私心’之间受尽煎熬的可怜虫,有我们这代垃圾就足够了。”
办公室外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
如暴雨凿在人的心上,密密麻麻,又如潮水涌向林逾和克洛维斯所在的这片荒岛。
但这只是声东击西。
林逾清晰地辨认出这些脚步,并非来自他们身处的楼层。
或上,或下,间或一声声房门被拆毁推开的巨响。
就像轰隆隆的地震,其他区域正在遭受一场前所未有的洗劫。
唯独受他管辖的71~80层办公室无人问津,仍在按部就班进行着日程表上的“午休”。
“你早就算到这种情况了吗?”凯瑟琳问。
林逾半晌没有回答。
凯瑟琳便问得更细了些:“你早就猜到小山羊派不会坐以待毙,他们会对小绵羊派和护理员发起疯狂的反击?”
林逾终于闭上眼眸,轻声道:“不。我只是相信人类的本性。”
办公室内寂静片刻,林逾紧接着发出一声嗤笑。
“人心有千万张面孔,真真假假,虚实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