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洛的脸色渐渐灰败下去,他不怀疑林逾的解释,甚至不用林逾明说,他都能理解奥赛尔是为什么不肯回来。
这个结局也算情理之中,作为朋友,他们理应体谅奥赛尔的决定。
哪怕心如刀割,欲哭不能。
白洛问:“他走的时候有留下什么话吗?”
“没有。”林逾道,“虽然不清楚是什么形式、什么机缘,但我想他并不是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有朝一日,你们还有希望重逢。”
虽然林逾也不太确定,但白澜和白洛姐弟都渐渐冷静下来,神色变得和缓。
白洛定定看着他,终于扬起一抹笑来:“是,你说得对。”
房间再次被人叩响,一排排机械人鱼贯而入,奉上一碟碟好菜,以及一大口盛有鲜亮红汤的汤锅。
汤锅在圆桌中心一放,红艳艳的辣椒漂浮在油汤表层,一股子热烈的香气指望鼻腔中灌。
谢思渊率先拿起筷子:“好了,先吃饭吧,有什么国家大事都留到饭后再议。”
白澜、白洛和林逾都依言拿起餐具。
只有克洛维斯一直心不在焉地坐着,等他说完也没有动静。
似乎是看出了林逾和克洛维斯之间微妙的隔阂,谢思渊意有所指地扫去一眼:“老夫今天怎么少了一个孙子?”
三年前在西部星域,克洛维斯这小子可是寸步不离粘着林逾,叫“爷爷”叫得比林逾还勤。
那时候他心思都在正事上,也没太在意两个小孩的交情,现在看来,估计他的好孙子是有两把刷子,能把一起长大的发小都给气得不吱声。
林逾应声看一眼克洛维斯,后者这才反应过来,挤出笑容:“谢爷爷开玩笑呢。”
“上回就和你们说过要喝酒,今天白澜白洛也是休假,就陪老夫喝上一回。林逾,回去带句话,下个月是林茜的生日,你们都回家里来庆祝吧。”
林逾乖乖答应下来,又听谢思渊继续说:“冯小云€€€€是叫这个小名吗?你也一起过来。”
克洛维斯愣愣地抬起头:“啊?我?”
都说是林茜生日了,为什么要他一起?
怎么看这都是别人一家人的事,平白无故叫上他……
克洛维斯下意识想要婉拒,却被林逾碰了碰手肘。林逾从善如流地代他接过话头:“知道了爷爷,到时候我叫他一起。”
“唔。”谢思渊观察他俩一会儿,一笑,率先举起满当当的酒碗,“好了,喝酒吧,有什么心事都等喝了酒一吐为快!”
第一个喝趴下的是白洛。
而且他还酒品奇差,刚上头就胡咧咧痛骂起弃队友于不顾的奥赛尔,一边涕泗横流、一边脏话连篇。
谢思渊实在被他吵得头疼,又担心白洛一个控制不住变身小红,只能挥挥手让白澜把他带走了。
于是剩下林逾和克洛维斯,继续一碗接一碗地陪酒。
谢思渊久经磨练,自是千杯不醉。
克洛维斯硬撑着清醒,唯恐酒后失言,想醉也不敢醉。
至于林逾€€€€
他自然有自己的作弊办法,一路喝得气定神闲,脸都不带红的。
终于,克洛维斯猛地趴下,伴随着绵长的呼吸,似乎睡了过去。
“臭小子,还挺能喝啊。”谢思渊都有些醉眼朦胧,笑骂着拍了一下克洛维斯毛茸茸的脑袋,再看林逾,“说罢,你本来是想和老夫聊些什么?”
林逾踌躇着看了一眼克洛维斯,谢思渊冷哼一声,伸手掐住克洛维斯的脸蛋连揉几下。
“放心,醉得很,一时半会儿醒不来。”
林逾这才定了定神,垂眼沉思一阵:“我看到了诺亚的记忆,是有关联邦时代的。”
谢思渊耸耸眉宇:“联邦?就是索菲娅公布的那些?”
“大概比索菲娅夫人了解到的更加细节,我是从诺亚视角看完了人类的过去,也看到了诺亚的过去。”
谢思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续说。”
“您后悔帮我偷出那只手环吗?”
“做都做了,后不后悔又有什么差别?”
“倘若我当时放任天灾横行,这片星域最终被高维染指呢?”
“€€€€那就是人类的命咯。”
谢思渊笑着伸出手来,拍拍林逾紧绷的肩膀:“小子,别因为大家叫你几句‘神’就真的忘了本分。不是你改写了人类的命运,是命运给人类带来了你。这个道理,在别人身上也是一样适用的。”
“那命运既然已经给人类带来了我,又何必再去折磨诺亚?”
谢思渊的笑容渐渐淡去,他收回手,看向沸腾的火锅。
咕嘟嘟的气泡鲜红艳丽,但在迅速的升温沸腾中几乎转瞬毁灭。
谢思渊道:“老夫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担心自己走上诺亚的老路,和诺亚一样众叛亲离,还连累重要的亲友,是吗?”
林逾闭了闭眼:“是。”
“……老夫不知道诺亚具体经历过什么,但用猜的也知道,他会选择背叛高维,多少有些人情羁绊的原因。可能人类感情就是会拖累你们通神的脚步,你既然犹豫,就说明你也的确不舍这些感情。”
林逾的眼波颤了颤,他和谢思渊一样望向热气腾腾的火锅,问:“您能理解诺亚为何筛选出十二议员吗?”
谢思渊反问:“为什么呢?”
“他怕永恒。”林逾道,“他会孤独,所以他才寻找同伴,他其实不在乎能不能通神,他只是害怕孤独。”
“你认为他做错了?”
“是他自己认为做错了。因为在他选拔的议员里,本来就没有一个是他真正在乎的‘家人’。”
林逾轻声说:“他怕永恒,所以才不舍得让重要之人一起害怕。他知道消亡有多可贵,所以把死亡留给了他珍视的郁蝶尾。”
谢思渊静静看着他。
林逾的心愿已经呼之欲出,但他们都知道这是不该出口的禁忌。
共享的永生不是什么好事。
诺亚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你说的郁蝶尾,就是郁家祖宗里的那位吧?”谢思渊问,“她自己想不想永生呢,诺亚有没有问过她?”
林逾眨了眨眼:“嗯?”
谢思渊道:“因为重油重盐对身体不好就再也不吃火锅了?因为汤汁会熬干就不开火了?因为喝不过别人就绝不喝酒了?……说好听些,那是谨慎,说不好听,不过是你自己胆小罢了。”
“你啊,你到底是害怕被拒绝‘永生’的提议,还是害怕他们因你获得‘永生’之后反而恨你?”
林逾实在想得头疼:“不如您先试试?”
谢思渊仰头靠在椅子上,一秒闭眼:“啊,老夫醉了。”
“老夫是不想要什么永生的,但你为什么不用这样磋商的态度去面对更值得的人?”
“………您是说?”
“你不在的这三年,冯小云也约等于死了。现在你回来,他的目标自然就变回了‘活下去’。”谢思渊瞑目养神,慢悠悠地道,“林逾,你很聪明,但很多问题不是‘聪明’就能解决的。你应该也发过很多次的毒誓,说好会去听别人的真心了吧?”
是的。
他已经无数次发誓要尊重克洛维斯,要体谅克洛维斯,要承认克洛维斯的意见有其特殊的价值。
可是看到克洛维斯的时候,他又实在赧于提出自己的想法,只好按部就班再次用安排的口吻摆布克洛维斯。
克洛维斯从来不和他生气。
与其说是他在包容克洛维斯,倒不如说是克洛维斯在无底线地迁就他。
那么,既然克洛维斯就是会百分百满足他的话,是不是即使他提出那个请求€€€€
即使让克洛维斯面临和他一样的痛苦。
即使一样成为人群中的异类。
……他怎么舍得让小云沦为异类?
谢思渊言尽于此,叫他搀扶克洛维斯回去客房休息。
林逾伸手去扶,双手环过克洛维斯腋下的时候,却忽然感受到一滴滚烫的水砸在手背。
林逾犹豫着勾了勾手指,果然,指腹擦触到的是一片湿热。
“……混蛋。”
克洛维斯模糊地骂了一句。
林逾呆在原地,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愣愣地看向坏笑着的谢思渊。
谢思渊也不明说,只是笑呵呵看着他俩,直到克洛维斯重重地哽咽一声,哭腔压也压不下去,他抬起脸:“我连陪你死都不怕,难道还怕陪你活吗?”
林逾怔怔站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任凭克洛维斯握住他的手腕怒骂一万句混蛋,林逾都只好僵硬不动,只是偶尔回避眼神,不敢和克洛维斯对视。
“明明就像索菲娅夫人说的那样,我一直、一直等待的未来只是和你一起……活也好,死也罢,我从来就只想和你一起而已。”
克洛维斯气得浑身发抖,连带着握住林逾的手指都几乎嵌出淤青。
林逾却不敢叫疼,前所未有地乖乖安静,不发一言。
“你以为我从来不反抗你,真的是因为你把我塞进冯€€维尔、把我丢在安全区、让我在东部活下来……你以为,我真的是感谢这些决策的结果对我有利吗?”
醉到昏睡是装的,克洛维斯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更加海量。
但即便只是装醉,这么多的酒也足够刺激他脆弱的神经,把那些强行封冻的情绪通通刨出,引发一场天翻地覆的雪崩海啸。
“……我只是觉得至少还能和你一起,所以不和你计较。”
克洛维斯低下了头,颤抖着声音道:“不管是立刻死掉,还是再也死不掉,只要你别再丢下我一个人……林逾,我会努力变得和我哥一样厉害,甚至比我哥还要厉害,但你不要再丢下我了,我一个人活不下去,没有你我不行的。”
林逾的嘴唇动了动。
谢思渊笑着别开眼神,安安静静地给自己倒酒。
他们从懂事以来就陪伴彼此。
又从相识以来,就在反复地告别。
林逾把克洛维斯留到了最后才去见面,不仅仅是因为所谓的“禁行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