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东城门处。
寅时(凌晨五点),宵禁结束,沧州城门打开。
天还未大亮,因此外头只有零星几个百姓在等着开门。
见到城门开了,他们还未来得及进城,便见到城内有数十人推着个板车出来,板车上还有一个巨大的木桶。
这是怎么了?他们不由得停住脚步。
木桶上的盖子还未掀开,便有袅袅热气从盖子的边沿逸出。
与此同时,一股勾人香甜的味道飘散开来,钻进每一个人的鼻尖。
就连守城的官兵也悄悄探了头。
其中一个人走到那官兵旁,悄悄将印信拿出:“楚大人命我等今日施粥。”
官兵虽见到这人虽没穿着官府中的服饰,但印信确是为真。
他点了点头,让后头的守军帮着衙役们一起维持秩序。
不少掐着点儿要进城的人也逐渐来到了城门口,都闻着这香味挪不开脚。
一人走到城门口,大声说道:“今日腊八,我醉乡楼开业。请各位乡亲们赏脸,来喝一碗免费的腊八粥。”
众人见此倒也并不奇怪。
这大家伙儿的日子好过了,城中各式各样的商铺也逐渐都开了起来,酒楼食铺之类的自然也不少。
在开业之初,不免有心思活络的举办一些吸引人的活动。
这粥的味道实在勾人,有不少人忍不住自觉排起了队,等着上前去领一碗。
领到粥的第一人,刚捧着碗呼噜噜地喝下一大口,就愣住了。
这哪里是粥?
粥的味道怎么可能是甜的!
不仅如此,这紫红色的粥熬得十分黏稠,用料十足,他只是喝了一口,就喝到了大米和红枣,好像还有糯米!
软糯的热粥滋润着喉咙,落到肚子里,是难以言喻的美好。
“你们这个醉乡楼,在什么地方?”那人连忙问道。
他家就在沧州城内,有事在外头耽搁了才今日从城外回来。现在还早,他还能趁机带家里人去尝尝。
“蒙您喜欢。咱们醉乡楼就在东六街最边上,你沿着道儿一打眼就能看见。”
那人一边说着,手上动作也不停,瞧着真是麻利极了。
听伙计这么说着,那人显然也想起了那个修建装修了许久的三层商铺。
他到东六街买东西时曾见过的,这样的酒楼,只怕是价格不菲。
后头等着的百姓已在催促,那人赶忙离了队伍。
一咬牙,还是决定先往东六街去看看。
醉乡楼门外已聚集了不少人,都瞧着这三层小楼望而却步。
也有胆子大的,缓步迈进了醉乡楼。
“你们这腊八粥,价钱几何?”那人寻了位子坐下,招来伙计便直奔主题。
“诚惠三文钱一碗。”伙计恭敬答道。
这人想了想,觉得价钱虽不算便宜,但还可以接受,便说来上一碗。
伙计躬身准备离去,那人忽见醉乡楼中央有一高台,问道:“这是何物?”
伙计答:“客官您算是来着了,我醉乡楼开业酬宾,说书活动连讲三天。”
这倒是新奇。
不多时,一碗浓郁芳香的腊八粥端了上来,那高台之上也走来一个穿着长衫的说书人。
“只说那钱马二人为祸沧州,鱼肉百姓。一日,一楚姓青年领沧州牧,与这二人展开好一番争斗……”
说书人的声音抑扬顿挫、慷慨激昂,让楼中众人全都沉醉于故事之中。
醉乡楼里的客人越来越多,三层小楼座无虚席。
……
州牧府中,楚霁领了几个人,快步走到孙常侍院中。
“霁为感念常侍大恩,特以黄金百两交换,将这几人换了回来。”楚霁的面上满是赤忱。
孙常侍原本瞧见这几个被叛贼虏去的侍从就气不打一处来,现听楚霁说花了百两黄金才将人换回来,他更是恨不得把这几个人再拿去换回金子来。
一人在那落霞山上被关着折磨了几日,原本还以为今天就是死期,未曾想还能再看见孙常侍。
他一把上前将孙常侍的大腿抱住:“大人,小的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小的无能,保不住陛下的赏赐,还请常侍责罚。”
孙常侍看着他这废物点心的模样更是生气,刚准备将人一脚踹开,就听见了一旁传来楚霁疑惑的声音。
“陛下的赏赐?什么赏赐?”
第七十七章
在楚霁一番锲而不舍的盘问下, 侍从终于经受不住,将其中实情倒豆子一般地说了出来。
楚霁听完所有,坐在椅子上, 满脸都是错愕与伤心。
他泫然欲泣:“常侍大人,这样的大事你为何要瞒着我?楚霁多年蒙圣恩殊荣,却也不曾得陛下亲笔题字。现如今, 霁还未曾见到那福字一面!”
孙常侍将侍从挥退,也不敢再坐下,只得侍立在楚霁身旁,不知该说些什么。
楚霁忽地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我要派兵夷了落霞山。掘地三尺也要将陛下的
赐字找出来。”
忽的, 孙常侍一个健步,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将楚霁拦住。
“常侍这是做什么?”楚霁的语气不复原本的热切,有些生冷, 似乎对于孙常侍将皇帝亲笔所写的福字弄丢颇有意见。
“楚大人, 咱家若是没有记错,沧州府军仅剩三千人。若是全军而出,州牧府该如何?”
孙常侍此时此刻,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楚霁的“愚忠”。
自己的命都要守不住了,居然还想着夺回皇帝的一个赐字。
楚霁自己不想要命也就罢了, 可他还惜命得很呢。
楚霁闻言, 也顿时愣住。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遗憾、痛惜、挣扎……让他的面容显得更惹人怜爱。
孙常侍此刻却不由得吐槽, 楚霁的这张芙蓉面,约莫是用脑子换来的。
他还真是有些怕楚霁这一根筋的脑子。
见楚霁停下了脚步, 孙常侍松了一口气。
他再接再厉道:“若是州牧府失守, 则沧州沦陷。沧州沦陷,则陛下国土有失。孰轻孰重, 楚大人莫不是分不清?”
楚霁果然慢慢地走回房内。
他低着头,似乎正在沉思。
脚步在房间内轻而缓地移动着,不大的脚步声似乎每一步都踩在孙常侍的神经上。
他怕楚霁还是执意要出兵。
可未曾想,楚霁的下一句话更是恐怖,吓得孙常侍几乎肝胆俱裂。
楚霁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抿了抿嘴唇道:“那我向陛下上书一封,奏明实情,求陛下再赐我一福字。”
孙常侍霎时慌了神,他原本与楚霁说话时隐藏的傲据尽数褪去,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楚大人不可。还望楚大人救命。”
谁料,楚霁却一甩袖子:“孙常侍,你弄丢了陛下予我的赏赐,我尚且还不曾同你算账,你竟还有脸面来求我饶命?”
孙常侍也没想到楚霁会就这样翻脸,他抬起头,惊愕道:“难道楚大人就丝毫不念老奴为你上书陛下的恩情吗?”
楚霁难得地有些执拗:“那又如何?霁为人臣,我楚家世代食大雍之禄。陛下的赏赐,于楚霁,于楚家,乃是莫大的恩德。而你!”
说着,楚霁似乎是气极了,他顾不得世家形象,竟直接伸出食指,怒气冲冲地指着孙常侍。
孙常侍见楚霁这样油盐不进,他垂着头,眼底是淬了毒的寒芒:“老奴怀中,还有一道圣旨,可召楚大人回京。”
说着,他站起身来,神情之间满是狠毒:“陛下早就疑心你勾结秦纵,意图谋逆。现如今,召与不召皆在老奴一念之间。若是楚大人执意将此时禀告陛下,老奴便即可宣旨,撤了你的州牧之位。”
“楚家世代皇商,为了楚大人的州牧之位,花出去的银子像是海里淌出去似的。想必,楚大人也不愿见此一地鸡毛的场景吧。”
话音落,他从袖中抽出明黄色的圣旨,在楚霁眼前摆弄着。
一双被脸上的肉挤压得十分细小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端坐在椅子上的楚霁,自以为掌握了楚霁的命门。
这一道圣旨虽不能换来黄金万两,但若是与楚霁能互为把柄,倒也还是合算。
楚霁心底暗笑,总算是把这劳什子的圣旨逼出来了。
否则,后头的戏还真是不好演。
是皇帝无情无义,质疑自己的忠心在先。
他身为以忠于皇帝为毕生之任的大忠臣,在这种情况下,性情大变,以至于做出些不甚理智的举动,应该也不是不能理解吧。
反正,控制皇帝近侍,总不至于真的是因为他有“谋逆”之心吧。
他只是太害怕皇帝再做出什么疑心自己的行为。
只是想时刻知道皇帝的动向,才好更近一步地讨好皇帝。
仰起头,楚霁看着孙常侍,眸子里盈满了伤恸。
琉璃色瞳仁染上雾气朦胧,倏的,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孙常侍不知道楚霁还要搞出什么幺蛾子,他正满心疑惑与警惕时,楚霁的神情忽的一变。
他大笑起来,笑声里却满是悲愤,细听之下还含着病态的阴郁疯狂,让孙常侍心头一惊,如坠冰窟。
“我楚家世代忠良,楚霁亦满含忠君之志,为吾皇竭尽毕生之能。却不料,竟要被陛下疑心至此!楚霁,枉为人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