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察觉到了,估计又要紧张得脸发烫。
等到林北石写完一张卷子,准备起身再拿一张,陆景文这才若无其事地移开自己的目光,假装自己在看窗外的风景。
红日这会儿已经沉下来,被大片的霞云遮住,只露出半个圆。
林北石一边拿出一张数学试卷,一边说:“等晚上我们再出去逛吧。”
陆景文微微颔首:“好。”
等到太阳彻底沉没,天完全黑下来,林北石和陆景文才出了酒店。
两个人肩并肩走在道路上。陆景文这下得以好好观察这个林北石长大的地方。
他上次来棠溪还是因为考察,只草草走过几个重要的地点,并没有仔细看看这个小县城。
但此刻他重新来到这里,认真而仔细地看着这个承载着林北石十几年时间的县城。
有几个小孩从他们身边打打闹闹地路过。
陆景文看着他们跑远,看向林北石:“你小时候,也这样吗?”
“不这样……我以前在棠溪的时候,”林北石的目光也落在跑走的孩子身上,“其实没什么朋友。”
“我小时候太瘦小了,穿得又很破烂,”林北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他们不爱和我玩,等到长大了,又因为长得……比较扎眼,男孩嫌弃我太女气,女孩们又不怎么和男孩子交往,怕被人说闲话,所以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陆景文心头一紧。
他不由得开始想象林北石小时候的样子。穿着宽大不合身的体恤,头发剪得很短,一个人慢吞吞地走在街道上,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
碰到同学,想打声招呼,又怕被嫌弃,只好一个人背着书包,低着头快速跑过去。
“不过没关系……”
林北石的话还没完,手已经先被陆景文扣住了。
林北石一下子磕巴了:“我……我自己也很开心的。”
他盯着两个人交握的手。
陆景文在安慰他。
这些其实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林北石提起来的时候自己也不觉得难过,甚至可以说没什么感觉。
但是被这么安慰一下,他还是不由得心颤。
两个人继续走了一会儿,来到了一个小公园,他们在一处长椅休息,手还牢牢地握在一起。
路过的一些行人看着他们十指相扣的手,有的眼神疑惑,有的则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
小地方大部分人思想相较来说保守,对于两个男人十指相扣,有时候还是接受无能。
陆景文自然地摩擦着林北石的手心,感受林北石的体温。这样做的时候,他的心跳会有隐约的失速。
这是戒同所之后的后遗症,干预了好久还是会有一些不明显的症状。
这样的不适并不舒服,但因为症状轻微,还在陆景文能够轻松压制的范围。
林北石能感觉到陆景文的脉搏有时候似乎有些快,等到细细去感受的时候,又变成了正常,便以为只是是自己的错觉。
他们在这坐了快半小时,又起身四处闲逛。
等到半夜十二点,他们终于来到了林北石以前住的地方。
这里离市中心很远,是个很偏僻的地方,路也窄小得很,只能通过一辆汽车。林北石拉着陆景文的手悄无声息地走过去。
这一片都是低矮的自建房,灯全灭了,路上没人,路灯也坏了,黑漆漆一片看不清东西。
等走到一间破败的房子前,林北石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这自建房有两层,第一层是水泥砖搭的,第二层则是活动板房。
大门是铁的,用的一把锁给栓住,生了一片锈。
两边墙面用大红色刷了几个大字€€€€还我钱来!
因为风吹日晒,还有点褪色了。
林北石从自己的兜里掏出来一把锁,小心地开门,力求不发出一点声音。
他不在白天来就是怕被人看见,引来那些放高利贷和讨债的。
门缓缓打开,林北石的“家”展现在陆景文面前,他的眉毛狠狠跳了一下。
房子很小,门一开灰尘就飞起来,里面狼藉一片,到处都是打砸过的痕迹,碎玻璃碎瓷碎木头铺了一地,连个下脚的地方都难找。
墙面上也用红漆刷了许多大字,房间正中央摆着架被捅了个窟窿的电视机。
陆景文深吸一口气,跟着蹑手蹑脚的林北石进了门。
上楼的楼梯是铁质的,上头也生锈,陆景文开了手机的闪光灯,能看见这铁质的楼梯上沾着点不明晰的红渍,因为年代久远,也看不出来到底是血还是锈。
第二层就很矮了,他们两个人都是高个子,要是直起腰来,恐怕脑袋就要撞到顶。
林北石在隔板后的一张床边跪下来,伸手朝里面掏了好一会儿,拉出来一个生了锈的铁盒子。
林北石很爱惜这个铁盒,掏出来后用纸巾来来回回擦了好几下。
陆景文在林北石旁边半跪下,手机灯光照在这个铁盒上:“这是……”
“我奶奶的骨灰。”林北石回答。
陆景文愣了愣,难以言喻地看着这个铁盒。
到底到了什么地步,连骨灰都只能藏在床底下,用个破烂的铁盒封起来。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出声,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个铁盒子。
在陆景文所接触的世界里面,没有见过这样的架势。
“她是我十四岁的时候去世的,”林北石将这个铁盒撬开,小心地将里面的灰烬和小骨片装进塑封袋,“胃癌。”
“火化了之后,我那个爸爸觉得买墓地费钱,就拿了个铁盒装起来了。”
“她是个特别好,特别慈祥的老人,她教我做人要诚实善良,要谦让,还会哄我和嘉琳睡觉……”
“但是她连张照片都没留下,”林北石努力回忆了一下奶奶的模样,苦笑了一声,“我现在也记不清她长什么样了。”
林北石抱着那袋骨灰,背微微佝偻着。
小时候,除了妈妈护着他和妹妹,就只有奶奶了。
但是她年老体衰,尽管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混账,却也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把一家人都拉进泥沼里面。
后来她用尽力气,一木棍把正在家暴的儿子打晕了。
林北石记得那个时候,十二岁的自己满头是血,和被吓傻的林嘉琳一起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流着眼泪把妈妈手上的绳子解开。
奶奶苍老的声音响在他头顶:“妮儿,你跑吧!”
“妈!我知道,我也受够了!但我跑不了啊……我跑了那么多次,都被他抓回来了!”
“不要跑回娘家!不要带着孩子跑!那样跑不远也永远跑不掉!妮儿啊……再留在这,你会被他打死的!”
“命才是最重要的!我已经老了,一辈子就搭在这里了……你还年轻,才三十岁出头!不要吊死在这里!”
“那孩子呢!我的孩子怎么办!”
“那是我的孙崽,我死也护着他们,”奶奶的声音沧桑而坚定,“再说我是他妈,他再怎么样,也不敢打死我!”
………
林北石记得自己听着她们说话,最后哇一声哭出来,双手推着妈妈青肿的背。
“妈妈,你跑吧,你跑吧,我会照顾好自己和妹妹的,你跑吧,你去别的地方,去远远的地方,不要在这里了……”
林嘉琳也哭起来,学着哥哥去推妈妈的背。
听到孩子如此话语的母亲哭泣着起了身,抱住林嘉琳亲了亲,又伸手环住林北石。
“北石,妈妈对不起你和妹妹,你是男子汉,知道吗,我爱你和妹妹,但是……但是我也没有办法了……”
那是林北石从妈妈身上得到的最后一个怀抱。
后来奶奶也确实用尽全力护着自己和妹妹,劳心劳力地供他们上学读书。
后来病了也瞒着林北石不去治€€€€治病太花钱了。
后来她趴在床上起不了身了,只能摸着林北石和林嘉琳的脑袋一遍遍絮絮叨叨地说话。
她说得最多的是€€€€“我对不起你们妈妈,照顾不了你们了。”
其次是说€€€€“孙儿啊,你要照顾好小妹。”
最后是说€€€€“你要做个好人,不要像你爸爸那样。”
陆景文沉默着听完这些事情。
在这之前,有时候他会忍不住去想,林北石到底是怎样被养出这样一副性子的。
他因为自身的原因接触过一段时间心理学和家庭教育学,知道原生家庭对于一个人的成长影响是很大的。
在林北石之前的描述中,他很难想象在这样一个充满暴力和困苦的家庭里面,是怎样养出这样一个坚韧又柔软的人了。
俗话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歹竹生好笋这样的事情,注定是稀少的。
一般情况下,一个被暴力耳融目染的人,长大后可能也会变得暴力而冲动。
但现在,陆景文理解了。
“要是没有她和妈妈教着护着,我可能也变成烂人了,”林北石轻声说,“我无论如何都要让她入土为安。”
这是他回到棠溪县的唯一目的。
话音落下,陆景文揽过林北石的肩膀,给了他一个拥抱。
他用力地拥着林北石,呼吸洒在林北石的肩颈。
怎么那么苦呢?
要是能早几年遇见就好了,或者有时光机就好了,这样他就能把林北石带走,好好养大了。
他会把一切好的东西捧到林北石面前,被他养大的少年身上不会有伤疤,也不会缩在角落里面哭泣。
思及此,他的心有些发颤。
对不起啊,遇见你的时候,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