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为首的周时誉、宋景年、文黎三人不知为何心念一动,悄然将目光投向沈明恒。或许是顶级谋士的本能,他们的大脑自然而然开始抽丝剥茧地分析起这事的不同寻常来。
起源于太子的一句话。
有没有可能是太子有意提醒?
然而他们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草包太子沈明恒生来锦衣华服,看遍人间富贵,素来不会委屈自己,觉得热了、冷了、不舒服了就要闹,岂非正常得很。
只不过……
纵是有“仁爱”贤名的三皇子殿下,也没能在第一眼就看到他们的苦难。
€€€€即使这是那样的明显。
上位者的目光向来不容易落在卑下之人身上,而沈明恒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周时誉视线低垂,看着沈明恒鲜艳精美的绛红衣角,眼中掠过一道深切的不甘与不平。
他想,总有一天,他得改了这世道。
第2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2)
沈明恒懒散地靠在大殿的柱子上,漫不经心地东张西望。
大周皇子十四岁之后便可参与朝政,沈明恒出生即被确立为储君,所享待遇自然特殊。太子十二岁上朝,只不过上朝第一日就指着皇帝骂了个痛快,在那之后就再没上过朝了。
虽说是原主自己不想来,但皇帝也好、丞相也好、旁的大臣也好,无人劝过原主,更无人提醒朝会上少了一个人。
可见原主属实不讨人喜欢。
被推举出来的周时誉跪在正中,大殿辉煌,没能让他的信念动摇;列者显赫,没能让他的决心退却。
“昔陆丞一纸赋文名动四海,南公锦囊献计决天下大势,故太祖皇帝定科举策,聚宇内贤良,纳八方英才,以为国之要事。太祖皇帝仁慈,下令科举不限出身、门第,如我等寒门亦可报效朝廷。然,而今取士一百七十三,皆出自世家大族,竟无一人身世不显赫。”
周时誉声音平静,说到后面却忍不住多了几分愤慨,他深深叩首:“学生寒窗苦读十年,十年心血,一朝虚无,敢问陛下,草民可是只能空有报国之志乎?”
太祖皇帝建周,圣文神武,励精图治,纵时隔多年,在大周子民心中的声望依旧不低。
科举是国策,科举舞弊本就是重罪,周时誉把太祖皇帝搬出来,更是把这件事情上升到了又一个高度。这下沈绩就是想维护沈明恒都不行,否则就成了枉顾祖宗之法的不肖子孙。
好在沈绩也没有维护沈明恒的想法。
沈绩冷声道:“太子,你可知罪?”
沈明恒是这次科举的主考官,每一个录取的名单都需要经过他的手,造成这样的局面,他绝无法置身事外。
沈明恒仍是一片轻松肆意之态,“孤何罪之有?”
他目光嘲弄地打量这批考生,最后轻飘飘地落在跪着的周时誉身上,嗤笑一声:“技不如人,却还有脸来闹事。”
周时誉霎时涨红了脸,只觉得胸腔中有股难以言说的怒火。
沈明恒这话,不仅质疑他的学识,更是对他人格的侮辱。好似他说服诸考生来此一遭,不顾生死去做这一番陈词,只是为了引起显贵的注意,好让自己飞黄腾达。
闹事?
好一个闹事。
他是来求一个公道,他是为全天下的寒门学子求一个公道,落在这人眼里,原来只是“闹事”?
周时誉豁然抬头,目光大不敬地死死盯着太子,他握拳,一字一句:“草民既敢状告此榜不公,便无惧与任何人对质。”
他再次下拜:“请陛下宣会元傅良,草民愿当庭与他文斗。”
会试第一称“会元”,文斗则是读书人之间的比试手段,形式不一而足,常见的便有对诗、赌书、论道、辩理、解疑五种之多,周时誉只说文斗,却没说怎么个比法,显然对自己信心十足。
宋景年与文黎对视一眼,俱看到彼此眼中闪过几分忧色。
他们与周时誉结伴进京赶考,闲来时也曾以文斗做兴,自是清楚好友的本事。他们不觉得周时誉会输,可在这大殿之上,赢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傅良乃户部尚书之子,与士族张家、万家皆有姻亲,更是与丞相章惟德有师生之名。
若输,那便坐实了“闹事”罪名,其罪当斩。
若赢,那就得罪了傅家,乃至所有世家大族,想来也活不了多久。
这文斗不能进行。
宋景年与文黎忧心忡忡,绞尽脑汁地思考破解之法。
沈绩轻笑一声:“太子,你觉得呢?朕该不该同意这文斗?”
“可以啊。”沈明恒漫不经心:“比完就没事了吧?赶紧比,孤可没时间陪你们胡闹。”
“陛下,太子殿下问心无愧,此事或许另有隐情。”
“还请陛下明察,勿要因这些个刁民损了父子情分。”
朝堂上不少高官都与傅良有亲,须得避嫌,但他们不说话,也多的是有人为他们冲锋陷阵。
章丞相与傅尚书老神在在地站在一旁,神色如常。
这件事说小不小但说大也大不到哪里去,在宫人内侍眼中天大的民愤,对他们来说挥手可平。
沈明恒这太子之位稳得很,而傅良也会成为本届状元。
“问心无愧?”沈绩嗤笑一声,狗屁的问心无愧,沈明恒只是蠢而已。
他问:“周时誉,你可知污蔑太子,该当何罪?”
周时誉跪得笔直:“草民知晓,草民亦问心无愧。”
像是一种嘲讽,沈绩顿时对他有了极高的好感。
沈绩又看向沈明恒:“太子,你可知科举舞弊,又该当何罪?”
“陛下,大周的律法也没允许你空口白牙污蔑人吧?”沈明恒挑衅道:“说孤舞弊,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啊。”
沈绩厉声宣判:“周时誉如果赢了,就是最大的证据!”
章惟德不自觉站直了身子,眉头皱起。皇帝这是铁了心要废太子?莫非是想和他们撕破脸皮?
沈明恒轻啧一声,得意道:“赢了就是傅良发挥失常,又或者是这群庶人科考时发挥失常,与孤何干?”
章惟德眉头舒展,心想沈明恒今日倒是有几分聪慧。
这念头刚落,便听见沈明恒犹嫌不够,慢悠悠地道:“陛下,你气急败坏想要陷害孤的样子,好像条狗哦。”
“砰€€€€”
御案被踹倒在地,声音刺耳,众臣满脸惶恐地跪地,“圣上息怒。”
这话实在太大逆不道,一些末位官员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冷汗涔涔浸透厚重的官服,心脏仿佛都随着这句话的消散而停止跳动。
沈绩站起身,手指都因为愤怒有些微微的颤抖:“沈明恒,你放肆!”
沈明恒仍是那副懒散的模样,“孤放肆陛下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再说了,你把大周治理成这样,连幽檀二州都丢了,孤很难对你不放肆。”
“殿下!便是陛下有再多不是,为臣为子,也容不得你置喙!”章惟德终于忍不住开口阻止。
以前怎么没发现沈明恒这么伶牙俐齿?可闭嘴吧,再说下去,皇帝就要发疯了。
沈绩捂住胸口,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阵一阵泛着黑。
沈明恒,一个愚昧无知的草包,他怎么知道收复失地的难度?是他不想收回幽檀吗?
还有,什么叫“陛下有再多不是”?章惟德,一个把控朝政的老匹夫,有何资格质疑他?
“来人,宣傅良!”沈绩咬牙切齿。
忠臣们欲言又止。
可是陛下啊,最终的胜负,不还是世家说了算吗?
文斗与否又有何意义呢?他们势大啊。
忠诚于皇帝、忠臣于大周的零星朝臣心中叹了一口气。
周时誉挪了挪方向,面向沈明恒跪得笔直:“若是太子殿下觉得一场比试不足以证明,草民愿意以多轮定胜负,输一场,周时誉此生不为官!”
“威胁孤?”沈明恒仿佛并不在乎眼前人赌上一生的仕途梦想,带着嘲弄与散漫:“这位周……什么来着,听说过佳句偶得吗?”
他整了整衣袖,笑意盈盈:“就算比上十场百场,傅良全输了又如何?孤说他那日的诗文孤篇横绝,冠绝古今,你又如何证明孤有罪?”
考生们俱为这话中的蛮不讲理愤慨不已,宋景年却有些疑惑。
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沈明恒后半句话上,只有他察觉到了沈明恒最开始那句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反问。
威胁孤……
周时誉永不为官,对沈明恒来说是一种威胁吗?
“那考卷呢?殿下既有如此高的评价,不如让天下人一同点评?”
“失火,全烧了。”沈明恒眼眸低垂,像是随口提起般说道:“天干物燥,鱼龙混杂,历次科举总要烧这么一回。”
一生清正的赵老大人再听不下这段歪理,“殿下,科举取士,取的是能报国的栋梁,而非只能偶得一次佳句的权贵,世上事靠的是能力,不是运气!”
他在“一次”和“权贵”上用了重音强调,嘲讽意味十足。
谁都知道科举结束后的失火是怎么回事。
小小一张写满墨字的纸,顷刻间化作飞烟。那是一个学子数十年的心血啊,而今一根火柴,刹那虚无。
赵老大人越想越觉得心痛难忍。
这大周的朝堂是个吃人的恶兽,无数胸怀大志、一心为百姓的年轻人满腔豪情地闯入,可之后要么挂印辞官、失望离去,要么被同化,成为了装聋作哑、伏惟谄媚中的一员。
想做实事的官员在大周是活不下去的,就连他也不是什么好人,睁着迷蒙混沌的眼看这扭曲怪诞的人间,拿着百姓操劳无数个日夜供养的财富,又漠不关心地置身事外。
他看着周围这批学子仍清亮的目光,恍如看见了十年前的自己。
不知为何,他妥协了十年,今日却忽然很想勇敢一次。
于是他决绝地站了出来。
纵然会得罪沈明恒,他也要站出来。
“那可不一定。”
沈明恒得意地说:“你以为孤能坐上这太子之位是因为实力?”
理直气壮,没有半点难为情。
赵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