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幅极不寻常的画面让他都有了几分不安,“谦益, 你这是怎么了?”
沈谦益俯首:“父皇, 儿臣得到消息, 世家意图谋逆,如此大事儿臣不敢擅专,请父皇早做决断。”
“荒谬!”沈绩厉声喝问:“你可知欺君是何罪?”
“儿臣不敢。”沈谦益膝行上前,眼眶通红, “儿臣自幼得父皇教导,怎敢拿谋逆胡言?父皇志存高远, 有心铲除逆贼,朝中皆知。如今秦将军归来在即,父皇大事将成,逆贼自然狗急跳墙。”
沈谦益将世家的打算说了一遍,他眼神黯然:“儿臣敢对天发誓,所言句句属实,父皇纵是不信,也请早做防备。儿臣死不足惜,惟愿父皇平安康泰。”
杀了他,把他与沈明恒的死全推给沈谦益。
再杀了沈谦益,扶持沈承孝登基。
这一切听起来实在太合情合理,逻辑顺畅到沈绩毫不怀疑是世家能做出来的事。
沈绩眼泛泪光,他弯腰将沈谦益扶起,“傻孩子,朕怎么会不信你?从小到大,你一直都是朕最喜欢、最孝顺的儿子啊!”
“父皇。”沈谦益神色动容。
沈绩迫不及待:“好孩子,你还得到什么消息了?世家要造反,人手有哪些?”
沈谦益正要逼自己一把,好再挤几分泪意出来,无奈沈绩这功利满满的话彻底破坏了氛围。
沈谦益干脆也不勉强,他眼睑微垂,“儿臣知道的也不多,只是皇城司、东郊大营、洛城驻军执掌者都是世家子弟,儿臣以为不得不防。”
沈谦益犹豫片刻,终究没把沈明恒的消息说出来。
沈绩心焦地在殿内来回踱步,他有些后悔,当初为了桎梏章家这条狼,又养出了尹家这只虎。若非知道世家的权势盘根错节,他也不至于放任至今,一定要等到秦离洲回来才敢行动。
可他还是低估了他们的狼子野心,他们竟敢造反!一群乱臣贼子,难道他们不怕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吗?
“来人,传周时誉。”沈绩现在只信任这群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寒门子弟。
沈谦益心一紧,不动声色地握了握拳。
周时誉来得很快,他耐心地听完君主的疑问,不假思索道:“世家狼子野心,三皇子所言,极有可能。”
“那该如何是好?”沈绩紧张追问。
“先下手为强。”周时誉冷静分析:“请陛下下令,召章惟德、尹则诲等人进宫,若他们听令,便第一时间将其制住,待秦将军归来自可转危为安。若他们抗旨,则斥责他们悖逆,昭告天下,将他们定为反贼,自会有忠君爱国者前来护驾。”
“挡得住吗?”沈绩压根没考虑过世家会乖乖听话的可能性,眼巴巴地祈求一个确定的答复。
周时誉无奈摇头:“只能听天由命了。”
如果是半年前他刚踏入官场,或许还真没办法,但如今世家的声望已经一再减损,被他们锁在贼船上的同盟也有了其他的选择。
归根结底,真正得罪了皇室必死无疑的也就章、尹几家,其他人说不定还能得个从龙之功,完全没必要淌这趟浑水。
抵挡一些时日等待燕丘大军对周时誉来说毫无难度,他心知肚明,却没打算告诉沈绩。
死亡的阴影笼罩而下,沈绩只能对他交付全部信任,视他为救命稻草。
周时誉遗憾地想,可惜大义、正统这种东西,有时候还是挺重要的。
沈绩犹如惊弓之鸟,一边按照周时誉所说找人拟旨,一边将长安城中可用人马都做了清点而后交给沈谦益,更主动吩咐禁卫军配合他们。
从沈绩宫中离开之后,沈谦益与周时誉并肩而行,互不搭理。
沈谦益沉默良久,复杂地问:“为何帮我?”
他是料到周时誉不会反对,但也没想到这人会配合到这种程度,他以为他也会被顺理成章推向绝路,直至再也无法威胁皇兄为止。
难道是因为愧疚?愧疚之心这么有用的吗?
周时誉目光比他更复杂,“殿下得太子殿下另眼相待,为何不早说?”
天知道沈谦益走后,他慢悠悠拆开宋景年的信时表情有多惊悚。
€€€€沈明恒本就还没答应他们的效忠,他巴不得找个渠道讨好他单方面认定的主君。
这下好了,道刚找好就被堵死,还是他自己堵的。
沈谦益莫名其妙:“我与皇长兄?先生是在开什么玩笑?”
他承认从前对沈明恒多有误解,真相掀开以后,他对那人也极为敬佩,但他们一直以来交集都寥寥,谈何另眼相待?
周时誉眉头微皱:“太子殿下极为在乎你,甚至愿意将皇位拱手相让,这些殿下都不知道?”
沈谦益:“?”
他回想起沈明恒对他的冷眼与辱骂,不满道:“先生,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沈明恒自小就霸道,幼时一起读书,只要他的功课被夫子夸奖,就会引来沈明恒的一番刁难,久而久之,他便只好愈发低调。
印象中,沈明恒对他从没什么好脸色。他如今知道或许那些过往有演的成分,但伤害是无法抹去的,他不怨沈明恒,却也不可能有多亲厚。
周时誉震惊抬眸,难以置信:“难道殿下就没想过吗?太子殿下为何要离开长安?以他的聪明才智,卧薪尝胆十六年,怎么可能会不为自己留下退路?长安才是他的战场,他为何要弃己之所长,去燕丘那么危险的地方?”
“陛下后宫中夭折了那么多位皇子,如今长成的无非只有太子、五皇子和殿下你,殿下亲母早逝,母族不显,莫非殿下就这么洪福齐天,有大气运相护,以至于平安顺遂长大?”
“这些事情,殿下就从没怀疑过么?”
周时誉目光逐渐从震惊转变为嫌弃,像是看到了道德极为低下的小人,他怒斥道:“莫要忘了,无人能逼迫太子殿下,他是主动离开长安的。”
周时誉甩了甩袖子,仿佛是不屑与他为伍,转身离开。
离开前还不忘骂一句:“无耻!”
沈谦益:“……”
糟糕,好像有那么亿点道理。
难道沈明恒从小欺负他,是故意要他学会藏拙,而放弃身份假死离开长安,也是为他铺路?
沈谦益将信将疑。
*
章惟德等人并不确信皇帝已知他们谋划,但这种关键时刻,他们连早朝都不去,自然不敢随意进宫,于是恭恭敬敬上表请罪,称抱病在身。
皇帝下旨召见几位世家之主,巧的是几人居然都生病了,傻子都能看出其中蹊跷,只是世家行事素来狂妄,一时半会倒也没人怀疑。
但皇帝似乎不打算像从前那样退让,仍强硬要求他们入宫,而在世家再一次抗旨后,长安城中的风仿佛都陡然凛冽起来。
大周君臣间用于遮掩的破布被风撕碎,露出底下扭曲而混乱的朝堂,本该是飘摇山河中最安全的皇城,忽然间就燃起了火星。
这下世家没有别的选择了,原本还想等洛城大军到了再行动,可既然谋划已经暴露,他们只好迅速包围了皇宫。
在皇帝觉得你要造反的时候,且不论是真是假,你最好真的有本事造反。
彼时仍在远方的沈明恒又开始带着大军抄近道。
秦离洲看得惊奇万分,娇贵的皇太子从前连皇宫都很少出,怎么就能知道这么多他都不知道的路呢?
“看舆图啊。”沈明恒诧异道:“你们平时出门都不看舆图吗?”
“舆图还会记载这样的小路吗?”这玩意儿不是只标注了各大城池,也就在打仗的时候能派上几分用场,平常根本不会有人去看吗?
沈明恒睨了他一眼,于袖中掏出一张图纸甩到他怀中。
秦离洲:“!”
刹那间口干舌燥。
舆图这东西看起来没大用,但于军事民生皆不可或缺,秦离洲从沈明恒的态度中隐隐预料怀中之物是什么,他咽了口唾沫,期待不已地展开。
饶是做足了准备,秦将军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城池、山川、湖泊俱列其上,虽然不至于如沈明恒所言连他们脚下这条路都有,但也已经是他看过最完备、最详细的舆图。
秦离洲凝视着舆图上的“燕丘”,他曾走遍此地每一处,轻易就能将图上所示与实地一一代入,而后便欣喜地发现其中竟然无一错漏。
秦离洲擦了擦手心的热汗,将舆图小心收好,一把抓住沈明恒的袖子,热泪盈眶:“臣谢殿下信任,但此等珍宝,殿下可要好好收着,不可轻易示人。”
沈明恒嫌弃地把袖子扯回来,又掏出一张图纸扔给他。
秦离洲:“?”
他展开,映入眼帘的赫然就是他们旁边这座高山。
€€€€果真如沈明恒所言,记载了大道小路,连河流的曲线都做了标注。
第28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28)
“殿下!”秦离洲发出一声惊叫。
他算是看明白了, 第一幅舆图不是不能做到更详尽,纯粹是因为画得太详细图纸太大不方便携带。
沈明恒能拿出这个地方的舆图,难道其他地方的就拿不出来吗?
这分明是一整套的珍宝啊!
也不知是何方大能, 莫非是走遍了整个大周, 才能做出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舆图?
不不,便是大能也不能连这样的小道都能发现,倒像是神明自云端俯瞰,纵览天下山河。
沈明恒道:“孤画的。”
“嘎?”秦离洲表情僵住,显得有几分扭曲。
宋景年皱了皱眉:“我亲眼所见。”
“臣当然信殿下!”秦离洲铿锵有力说完,又抓住沈明恒衣袖, 眼巴巴地问:“殿下,这是怎么做到的?”
他要是有这种本事, 早就带兵围了北狄王庭。
沈明恒不以为意:“看些杂记、博物志、朝野佥载、风土志之类的杂书, 多看些也就会了,这东西又不难, 你想要送你。”
这东西又不难……
又不难……不难……
秦离洲目光呆滞, 他失神了片刻,忽而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殿下,你若不是生在皇家, 一定是位极出色的将军。”
沈明恒挑眉, “孤现在也能是极出色的将军。”
秦离洲摇头, “不一样。”
不论沈明恒在领兵上的才华有多突出,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给这人机会上前线了。
沈明恒越是惊才绝艳,他的安危就越重于一切。
但是没关系, 还有他呢。